夫君的族兄死后,他把嫂子看得比我还重。
他说族嫂孤寡无依,便带她前往黄州府上任,留我在老家守着半间破土屋。
每月他都会给我写信,但半两碎银都没有寄回过。
我以为,是他新官上任要用钱的地方多。
去岁闹饥荒,苏氏母女在雕花暖阁里吃着枣泥酥。
我却在田埂间挖观音土充饥。
等我回到家发现,儿子已冻得浑身青紫,三岁的女儿连哭音都没了。
好不容易他衣锦还乡了,他却从袖中掏出和离书:
“砚秋,苏氏母子入籍需要牒文,我暂借个名分,等立了户头便与她断了,你信我。”
我攥紧冰冷的玉佩,喉间腥甜。
再睁眼时,怀里阿满的小手正抓着我鬓角,炕头阿桃的啼哭混着北风灌进窗纸。
这次我扯碎了那封刚收到的信,摇醒两个孩子。
“走,去黄州府要咱们的地契。”
1.
重生回来后,我立马当掉了顾承煜送的鸳鸯玉佩。
往日里顾承煜最疼惜这玉,如今这成了我救命的稻草。
回家时,阿满和阿桃正挤在一块取暖,见我回来,两双眼睛亮起来。
“娘,吃的呢?”阿满小小的脸上写满期待。
我将米袋放下,抚了抚他冻得通红的小脸。
“阿满,阿桃,娘带你们去黄州府找爹爹。”
当晚我收拾了简单行囊,把顾承煜那封写着“近日州府忙碌,来月再寄银子”的信塞进怀里。
我们连夜赶路,三日后抵达黄州府。
我这才想起,他任知府三年,书信里总说路途遥远,却不知这地界离老家不过百十里。
府衙前热闹非凡,几辆华贵的轿子停在门口,轿帘微掀,露出锦缎衣角。
“那是给顾夫人送礼的,”
一旁的小贩说,“顾大人上任不到半年,夫人就已经名满黄州了。”
顾夫人?
我抱着阿桃,牵着阿满站在府衙门口,被差役拦下。
“何人擅闯公门?”
“我是顾大人的结发妻子,这是他的儿女。”
我直视着差役的眼睛。
差役上下打量我们,嗤笑一声:“胡说,顾夫人正在府上接待宾客。”
“请您通报一声,就说沈砚秋带着阿满阿桃来了。”
差役迟疑片刻,还是进去通报了。
不多时,顾承煜匆匆而出,看见我时脸上的惊慌一闪而过,随即换上温和笑容。
“砚秋,你怎么来了?孩子们可还好?”
他伸手要抱阿满,被我侧身避开。
“我居然不知道,夫君你何时又多了个夫人?”
我盯着他的眼睛。
顾承煜脸色一僵,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先进府再说。”
苏氏恰好从后面转出来,鬓边银簪晃得人眼花。
“妹妹多心了,下人们不懂规矩,乱叫着玩的。”
顾承煜忙不迭点头:“府里新招的人嘴碎,你别往心里去。”
话音未落,雕花木门 “吱呀” 推开,个穿锦缎夹袄的小男孩踉跄跑来,抱住顾承煜小腿。
“爹爹快来看,娘给我买了新的九连环!”
我一眼认出这是族兄的幼子明哥儿。
三年前他还瘦得像只小雀儿,如今脸蛋圆滚滚的,袖口绣着金线小鹿。
而我身边的阿满,袖口磨得透亮,手指因整日帮我做活冻得通红。
2.
苏氏见状,连忙来拉明哥儿。
“小孩子家的别乱跑,当心撞着你小婶。”
顾承煜伸手想碰我肩膀,我下意识避开。
他指尖悬在半空,笑得有些僵硬。
“明哥儿自小没了爹,总爱缠着我喊爹爹,你别介意。”
我盯着他腰间新换的羊脂玉佩,没吭声。
这场景,上一世早已刻进骨头里。
八年前族兄病殁,临终前抓着顾承煜的手,求他照看孤儿寡母。
那时我们同住在老宅,顾承煜每月将官俸分作三份,虽清苦却和睦。
直到三年前他升任黄州知府,说苏氏一个寡妇在乡下易遭非议,要带她母子去任所安置。
我想着等他们安定了,便能接我们母子团聚,便咬咬牙应了。
却不想,自那以后,官俸银袋再没往老宅送过。
我每月盼着他的家书,字里行间都是 “砚秋安好”“甚是想念”,可连买笔墨的钱都得靠我典卖嫁妆。
去信问过两次,他只说 “新官上任,耳目众多”,让我莫要添乱。
我总想着他身为知府,要顾全官声,便将田租算盘拨了又拨,连陪嫁的鎏金镯子都送去典当。
哪知道去年蝗灾,佃户交不上租,我想拿他送的鸳鸯玉佩换粮,却被苏氏派来的账房先生拦住。
“夫人说了,这是老爷的定情信物,卖不得。”
就因这一句话,阿满饿到去刨观音土。
连小女儿霜降发起高热时,我请郎中的钱都凑不出……
而此刻站在我面前的顾承煜,锦袍簇新,腰间玉佩泛着光。
苏氏的大女儿明霞从里间出来,鬓角别着时兴的缠枝莲银簪,看见我身后的阿满,鼻子皱了皱。
“哪来的叫花子?”
顾承煜咳了一声,眼神往苏氏身上飘。
“时候不早了,你带孩子们先去厢房歇息,明日我让人送你们回乡……”
“回乡?”
我盯着他回避的眼神,突然笑了。
“顾大人可还记得,老宅的房契,早在半年前就被盖上了黄州府的官印?”
3.
我刚再要开口,苏氏便招呼着人上菜,银镯子撞在碗沿叮当响:“瞧瞧你们,光顾着说话,该用午膳了。”
八仙桌上摆着白米饭、酱烧鱼还有种种美味。
这一桌子菜在老宅能算过年菜,阿满和霜降盯着碗里的鱼直咽口水。
我刚夹了块鱼放在他们碗里,就见明霞用帕子捂着嘴笑。
“乡下人没见过油水,倒像是饿了三天的。”
她故意把“乡下人”三个字咬得极重,袖口的沉水香混着脂粉气扑过来。
我抬头看她,她正用银筷戳着碗里的鱼眼睛,腕上戴着我陪嫁的翡翠镯子。
“明霞这镯子,倒是和我婚前戴的那对儿很像。”
我擦了擦阿满沾着饭粒的嘴角。
“可是从苏州银楼打的?”
明霞的筷子猛地顿住,苏氏咳嗽一声。
“小孩子家的,别乱戴长辈的东西。明霞,还不快给你小婶赔礼?”
明霞嘟囔着“赔就赔”,眼睛却往顾承煜身上瞟。
他正盯着阿满把鱼骨头都嗦得干干净净,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话。
霜降忽然指着明霞腕子问。
“娘,那镯子是不是和你收在樟木箱里的一样?”
饭桌上瞬间静得能听见烛花爆响。
顾承煜低头扒饭,米粒掉在衣襟上也没察觉。
苏氏的银簪子在鬓边晃了晃,强笑道:“小孩子家的记性倒好,快吃饭吧。”
饭后苏氏说要带孩子们去沐浴,我看着她给明哥儿擦手的帕子都是绣着并蒂莲的软绸,阿满却还在用补丁摞补丁的布巾。
顾承煜等苏氏出门,才低声开口。
“明日我让人备辆马车,送你们回老宅。”
“回老宅?”
我盯着他腰间的新玉佩。
“顾大人可知,老宅的房梁上个月断了,还是佃户们凑钱帮着搭了草棚?”
他皱眉。
“我每月都让账房寄二十两银子回去,怎会……”
“账房?”
我冷笑一声。
“是苏娘子的陪嫁账房吧?自她进了黄州府,我连半张银票都没见过。”
顾承煜猛地站起来,木椅在青砖上拖出刺耳声响。
他转身进了东厢房,片刻后传来苏氏的抽噎声。
“老爷冤枉我,不过是忘记了一两回。”
门“吱呀”推开,苏氏眼睛通红地跑出来,鬓角的银簪歪在一边。
顾承煜跟在后面,神情尴尬。
“她,她一时疏忽,明日我就让人把这三年的都补上。”
“疏忽?”
我捏紧帕子,指甲掐进掌心。
“三年六十多两银子,够买二十亩良田,顾大人的‘疏忽’,可是拿我母子的命在算?”
4.
我话音未落,顾承煜摔了茶盏。
“沈砚秋,你说话别这么尖刻!苏氏一个寡妇带着俩孩子,能把家操持成这样已属不易,官俸多花几两也是该的。”
我捏紧帕子。
“她的孩子穿绫罗戴玉佩,我的孩子连破了的衣服都要用补丁补上!族兄去世时留下的二十亩良田,为何全记在苏氏名下?”
“那是兄嫂的嫁妆田,你怎的如此计较?”
这话堵得我心口发闷。
他明明知道,那田契是族兄临终前托付妻儿给他照管的报酬,如今却成了苏氏的私产。
他见我脸色发白,语气软下来。
“砚秋,我知道你苦,等过了这阵,我定将老宅修缮一新……”
话没说完,东厢房传来“砰”的声响。
我们跑过去,见明哥儿捂着头蹲在地上,鬓角渗出血来。
阿满站在床边,手里还攥着半块修补屋顶的茅草。
苏氏冲过去抱住明哥儿:“我的儿,可是摔着了?”
明哥儿手指阿满。
“他、他抢我的九连环!”
明霞趁机推了阿满一把。
“野孩子没家教,活该住草棚!”
阿满踉跄后退,撞翻了桌上的砚台,墨汁泼在顾承煜的官靴上。
顾承煜脸色骤变:“阿满,你为何欺负弟弟?”
阿满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爹,是明哥儿说我住的草棚是狗窝,我想拿茅草补给他看……”
“还敢狡辩!”
顾承煜扬起手,我急忙拦住。
“顾承煜,你看清楚——”
我扯开阿满的袖口,露出臂上的冻疮。
“他跟着我在老宅喝了三个月的菜糊糊,你却信一个穿金戴银的孩子?”
顾承煜的手悬在半空,忽然转身对苏氏说。
“你带明哥儿去包扎,我来处理。”
苏氏抱着明哥儿离开,裙摆扫过阿满的草鞋。
顾承煜盯着地上的墨渍,忽然冷笑。
“沈砚秋,你一来就闹得鸡犬不宁,莫不是想逼我休妻?”
“休妻?”
我怔住。
“我只是想要回本该属于我和孩子的东西。”
“回去!”
他猛地推开厢房门,夜风灌进来,吹得烛火直晃。
“明日天一亮就走,别逼我让人抬你出城!”
说罢他弯腰捡起我们的破包袱,甩在青砖地上。
5.
打满补丁的衣襟散开,露出里面给霜降补了一半的鞋底。
阿满蹲下去捡,手指被碎瓷片划破。
霜降哇地哭出声:“娘,我们回老宅吧,我再也不喊饿了……”
我盯着顾承煜转身时晃动的玉佩,那是我陪嫁的一对,此刻却戴在他腰间。
曾几何时,他说“鸳鸯玉佩,一生一双”,如今却成了笑话。
深夜的穿堂风刺骨,我抱着两个孩子蹲在二门后。
透过雕花窗,看见苏氏正在给明哥儿擦药,顾承煜笑着往他手里塞了块蜜饯。
阿满忽然挣脱我的手,踉跄着扑到房门前:“爹,我错了……别赶我们走……”
顾承煜的身影顿了顿,却没回头。
苏氏的笑声混着炭火噼啪声传来:“小孩子家的,摔摔打打难免的……”
我忽然想起前世饿死前,也是这样的冬夜。
怀里的霜降体温一点点冷下去,阿满还在喊“找爹爹”。
此刻掌心触到阿满脸上的泪,我的喉头像塞了团乱麻。
我攥紧阿满冰凉的手,提起包袱往外走。
霜降拽着我衣角,小声问:“娘,回老宅吗?”
我摇头。
老宅的破草棚早挡不住西北风,如今能去的,只有府衙前的过街廊。
我们刚坐下,就见苏氏抱着明哥儿从二门出来,顾承煜亲自打着灯笼送她们上马车。
明哥儿手里攥着块酥糖,糖纸在月光下泛着光。
阿满忽然挣脱我的手,跌跌撞撞跑过去:“爹,我不闹了……”
顾承煜见我们,脸色骤变。
苏氏轻轻扯他衣袖:“夜深了,别惊了街坊。”
他甩开阿满的手,低声呵斥:“胡闹!还不快回去?”
我望着他避开的眼神,忽然想起前世饿死前,也是这样的月光。
那时我抱着断气的霜降,跪在他书房前,他的小厮却说。
“郎君正在陪夫人孩子吃饭,没有空见你。”
此刻掌心触到阿满身上的补丁,我突然跪了下去。
“顾大人!”
我仰头望着台阶上的青砖。
“你既娶了我,就该管我们母子死活,如今老宅没了,田契没了,你要逼我们去城隍庙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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