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是个阴天。
空气里那种黏腻的潮湿感贴在皮肤上,像是怎么甩都甩不掉的苔藓。
江叙把那只编号为“P-09”的小香猪从手术台上抱下来,它哼哼了两声,后腿蹬了一下,稳稳地落在垫着无菌巾的推车里。
神经吻合术后32小时,下肢肌力恢复至IV级,痛觉反射灵敏。
江叙盯着那只粉嫩的小猪蹄,脑海里那个蓝色的进度条终于填满。
【系统提示:活体动物神经功能评估完成。】
【奖励:《显微外科解剖学图谱》全卷阅读权限已解锁。】
他长舒一口气,摘下口罩,才感觉到肚子在空荡荡的实验室里咕噜叫了一声。
手机一直在白大褂口袋里震动,像只濒死的蝉。
江叙没理会,先去洗手池边挤了泵洗手液,慢条斯理地搓洗着指缝里的碘伏渍。
直到泡沫冲干净,他才擦干手,掏出了那块碎屏的手机。
屏幕一亮,铺天盖地的红点差点把卡顿的系统挤崩。
**群、私信、新闻推送,所有的消息源头都指向同一个地方——《中华医学杂志》电子版首页。
钱卫东那张胖脸正挤在直播间的方框里,唾沫横飞:“家人们,谁懂啊!这根本不是一篇普通的论文,这是给全国急诊科发的一本操作指南!看看这几个关键词:‘时效性优化’、‘血管危象预判’,这什么含金量?这就是在跟死神抢时间的含金量!”
弹幕刷得飞快,江叙眯着眼只能看清几个词:“缝合侠”、“大神”、“想拜师”。
他滑过这些喧嚣的赞美,手指停在了一条发在医院内部大群的消息上。
周正阳:【有些人为了出名真是脸都不要了。
一个实习生,能写出这种级别的论文?
数据怎么来的?
实验在哪做的?
别是靠着某些人的裙带关系,硬塞上去的吧?
@全院人员】
这条消息发出来已经两个小时了,群里死一般的寂静,没人敢接茬。
江叙盯着那行字,眼神甚至没有一丝波动,像是在看一份写错了标点符号的病历。
他正要关掉屏幕,一条新消息突然弹了出来,瞬间炸翻了整个群。
发送人:心胸外科-沈清歌。
是一张截图,内容正是周正阳刚才那段阴阳怪气的发言。
紧接着是一行冷冰冰的文字:【本人仅为推荐人,审稿流程全程双盲,数据原始记录已备案。
若有质疑,请周主任拿出实质证据,否则将视为恶意诽谤,我会联系院务会启动追责程序。】
江叙的手指顿在半空。
那个永远高高在上、甚至连眼神都懒得施舍给旁人的沈清歌,居然下场撕人了?
实验室的门被“砰”地推开。
江叙下意识回头,只见沈清歌抱着手臂站在门口,逆着走廊惨白的灯光,看不清表情。
她手里拎着个袋子,随手一抛。
袋子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精准地落在江叙怀里。
“换上。”她的声音还是那种没有温度的质感,“你的名字既然印在核心期刊的封面上,就别穿那件洗得发黄的破烂衣服丢人现眼。”
江叙一愣,低头看了看那袋子。
里面是一件全新的白大褂,面料挺括,胸口的位置还不想以前那样空荡荡的,而是别着一枚崭新的名牌。
“顺便通知你,”沈清歌已经转身走向那台有些年头的显微镜,开始调试焦距,“下周的国际创伤年会,院里决定让你去做汇报。”
“我?”江叙皱眉,“我只是个实习生。”
“以前是。”沈清歌头也不回,“赵院长刚才在全院大会上拍了板,鉴于你的论文影响力和临床表现,特批提前转正为规培医师,专攻创伤修复方向。”
她顿了顿,透过目镜看着载玻片,“你该不会以为,赵国栋会为了一个只会搞办公室政治的副主任,放弃一个能让医院上热搜的天才吧?”
江叙沉默了片刻,把新白大褂拿出来,慢慢穿上。
袖口有点硬,刮着皮肤,却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感。
“谢谢。”
“不用谢我,谢你那双断层扫描一样的眼睛。”沈清歌直起腰,转过身来,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两秒,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指了指门外,“庆功宴在顶楼天台,人都到了,我不喜欢吵,你自己上去。”
所谓的庆功宴,其实就是几个科室主任凑钱买了点水果饮料,但意义非凡。
这意味着江叙真正被这个封闭的小圈子接纳了。
然而,并没有人敢真的上来跟这位新晋红人搭话。
大家都在观望,毕竟周正阳虽然栽了跟头,但他背后的势力还在。
江叙乐得清静,一个人端着杯温水站在天台边缘。
风很大,吹得衣摆猎猎作响。
楼下的城市灯火辉煌,像一条流动的金河。
这里是整个医院视野最好的地方,能看见急诊大厅门口永远拥堵的车流,还有那些为了生计奔波的蝼蚁。
有人走了过来。脚步声很轻,带着一股淡淡的冷杉味。
江叙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沈清歌递过来一杯还在冒热气的拿铁:“速溶的,将就一下。”
江叙接过杯子,热度顺着掌心传遍全身:“沈主任不是不喜欢吵吗?”
“但我更不喜欢看见聪明人犯傻。”沈清歌并没有看他,而是盯着远处那块巨大的霓虹广告牌,“周正阳已经完了。刚才省卫健委的视频会议上,他连那堆耗材数据的十分之一都解释不清楚。赵院长让他停职反省,其实就是变相劝退。”
“那是他罪有应得。”江叙喝了一口咖啡,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
“罪有应得……”沈清歌咀嚼着这四个字,忽然转过头,那双平时冷若冰霜的眼睛里,此刻却翻涌着某种江叙看不懂的情绪,深邃得像是一口枯井。
“江叙,我查过你的档案。”
江叙心里那种不祥的预感像野草一样疯长起来,他握紧了杯子:“我的档案有什么问题吗?”
沈清歌上前一步,逼视着他的眼睛:“你父亲……是不是叫江国栋?”
“哐当”一声。
江叙手里的纸杯被捏变了形,咖啡溅出来,烫红了虎口。
但他浑然不觉,眼神瞬间变得锋利如刀:“你怎么知道?”
这个名字,是他深埋心底的禁忌,是那个破碎家庭最深的伤疤。
沈清歌看着他防御姿态全开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意,那是极度苦涩的笑。
“二十年前,市二院误诊致死案。那个因为腹痛入院,却被当成胃溃疡治疗,最终死于主动脉夹层破裂的病人,就是你父亲。”
江叙的呼吸急促起来,周围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
那些久远的记忆碎片——灵堂的白幡、母亲哭肿的眼睛、还有那张写着“误诊”二字的鉴定书,像海啸一样向他拍打过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的声音沙哑得可怕。
沈清歌深吸一口气,夜风卷起她的白大褂一角。
江叙看见她的内衬上绣着一枚旧式的院徽——那是早就被撤销合并的市二院的标志。
“那台手术的主刀医生,是我父亲。”
沈清歌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砸在天台的水泥地上。
“他临终前一直念叨着,他欠一个农村孩子一条命。”她看着江叙,眼底有泪光闪烁,却倔强地没有落下,“那个人,就是你吧。”
江叙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他一直想要打败的那个遥不可及的影子,那个让他拼了命去读书、去练习、去变成一台没有感情的手术机器的动力,竟然就在眼前。
或者是,就在眼前这个女人的血液里。
两人就这样对峙着,像两座孤岛。
楼下的车鸣声、风声、甚至心跳声都被拉得无限长。
直到沈清歌口袋里的手机铃声突兀地炸响。
她收回视线,接起电话,声音瞬间恢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冷静:“喂?急诊科?我知道了,马上下来。”
她挂断电话,深深看了江叙一眼:“这笔账,你可以随时来找我算。但现在,有活要干。”
说完,她转身大步走向楼梯口,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依旧清脆有力,只是这一次,听起来似乎多了一丝慌乱。
江叙站在天台边缘,手里那个变形的纸杯还在滴着褐色的液体。
他低下头,目光穿过几十米的虚空,落向急诊大厅的正门。
那里似乎有些不对劲。
原本有序的车流乱成一团,几辆打着双闪的面包车横在路中间,堵住了救护车的通道。
而在那刺眼的车灯照射下,几条粗大的白色横幅正在被几个穿着丧服的人用力拉开,即使隔着这么远,那上面的黑字依然触目惊心——
【无良医生草菅人命!杀人偿命!】
其中一条横幅上,用血红色的油漆写着一个熟悉的名字。
不是沈清歌。
也不是周正阳。
江叙的瞳孔猛地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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