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不知道我已经在这暗无天日的私牢待了多久了。
只是听着耳边衙役的抱怨声,才恍然发现又到了新的一年。
正月岁首,大吉,我又见到他了。
沈弦生的极好,哪怕身处这阴暗潮湿充满血腥的私牢也难掩他一身贵气。
修眉俊目,长身玉立,唇薄且冷。
因自小体弱不足肩头披着雪白大氅,不复日前几分茬弱病气已有天子的昭昭威仪。
是我从前最为喜爱少年郎的模样。
我眼前恍惚,好像又见到了从前的沈弦。
「你是四皇弟吧,按照礼数该唤我声长姐才是。」
……
「日后,我便唤你阿弦可好?」
我眼眶发涩,有些泪意。
阿弦,是你吗?
可若真的是你,又为何变得如此陌生?
在这之前,无论拷问的衙役如何严审拷打我。
用带有小钩淋上辣油的鞭子打我,血衣紧紧贴在身上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看不出囚衣本身颜色。
或是用拶子套住我的十指,反复挟紧我都没有发出声响更别提有过流泪的冲动。
只是反复嘶咬着早已血肉模糊的嘴唇,感到一阵麻木。
被冷汗浸湿的头发和血丝黏在脸上,更是狼狈不堪。
所幸我现在蓬头垢面看不清神色。
只是可笑,我如今所受之辱切肤之痛皆是拜我曾深爱之人所赐,忆起前情种种已是麻木。
沈弦挑起我的下巴,神色莫名。
「后悔了吗?」
我被钢钉穿透琵琶骨,牢牢的钉在身后的木板上。
稍有动弹便感到钻心的疼,我哑声应道:
「你指什么,后悔我看走了眼信了你?」
像是我踩到了他的痛脚,沈弦加重了力气,狠狠地扼住我的脸,强迫我与他对视。
他生的一对含情目,里面有我唯独没有爱。
「十一,你对我可曾有过半分真心?」
真是笑话,我就只差把一颗心剜出来捧到他面前了。
可悲又可笑,我爱的人从未信过我,或是说他只信他自己。
「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我咳出嘴里的血沫,挣脱沈弦的手偏过头去,不再看他。
沈弦怒其反笑,扬起一抹张扬的笑意。
「你怕是不知,你主子的首级此刻已被朕高挂在午门外,朕要让全天下的百姓都看看这就是与朕作对的下场。」
「反贼沈宴无德无能,永远都是朕的手下败将。」
沈弦笑得癫狂,他患有癫病,这我是知晓的,我怜他自幼丧母忍辱负重。
所以以往都是我衣不解带温言安抚,任凭发狂的他把我咬得几乎要撕下一块肉来。
时至过迁,我此时冷眼看着却无动于衷。
前太子沈宴终究是我对不住他,我闭了眼,淌下一滴泪来。
沈弦像是笑够了,反倒欣赏起我此时景遇。
「你若是想念的紧,朕这就送你下去陪他,让你们在阴间做一对苦命鸳鸯。」
我头也不抬,冷冷回道:
「还望陛下成全。」
沈弦许是没想我会这么回他,噎了一瞬甩袖出了私牢,留下一句。
「你若是肯悔改,也不是无可救药,朕明日再来看你。」
随后与关押我的衙役耳语了几句便从我的眼前离去。
我注视着他的背影逐渐远去,也不想关心他说了什么,只盼明天早点到来。
明日么,没有明日了。
算算日子我被下的毒也该到时候了,毕竟持有解药的人已经死了。
我已不再想伴作那个一厢情愿的丑角,这场虚情假意的爱情游戏也该结束了。
若是能从未遇见他,不曾与他有过一丝一缕的牵绊与他相知相识那该有多好啊。
我不恨他,只是……想解脱了。
史记:
太和元年末冬,大雪。
新帝于禁宫设宴,令群臣同聚称共享其乐,无故身陨不得告假,满朝文武无一人忤逆。
腊月除夕,前废太子缙王率私兵攻入意图兵变夺权,兵败后自刎。
羽卫持帝王亲谕,王府上下一百零六人口无论老少无一例外皆以叛国论罪处死。
二年正月岁首,长公主生辰之日暴毙,帝大怮,赐国葬。
8.
「殿下,到时辰了奴婢伺候您洗漱吧。」
在无尽黑暗的寂静中,听到小蛮的声音我一时迷茫,一睁眼,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削葱般的十指。
我不是已经死了吗?死在那暗无天日的私牢里。
可若不是那为何梦中一切都是那么真实?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接受了自己重活一世的事实,故作镇静地问道:
「今日是何时了?」
「我的殿下啊,您可真是睡糊涂了,今日个可是梁国使者来朝为结两国友好的大日子。」
小蛮心性单纯,尽管不解还是回答了我问题。
我推了推时间,这个时候已经是我这流落民间的长公主被迎回宫中后半年之余,已对沈弦情窍初开。
不同的是此时沈弦尚未称帝,还只是一个在冷宫中忍辱负重的四皇子。
还好,一切还没到无法挽回的结局。
我表面上是帝王下江南的民间遗珠,宸国的长公主沈宸月。
暗地里是常得帝宠皇贵妃独子,众望所归的东宫司下如影随行的影卫十一,楚腰鬓环刃人不见血的绣春刀。
帝王求长生之术,为求永葆青春派方士炼制仙丹。
方士答曰需皇室至亲女子每日供以心头血辅做药引,经七七四十九天后方可丹成,需每隔三月服用一次。
老皇帝舍不得自己打小养在膝下的娇女受苦,这才派人搜寻自己早年间从未想过认回的民间公主。
可方士炼丹也好,所谓的长公主也罢都是太子在背后一手操控。
纵使他是天之骄子权势滔天,步步为营最后也没想到竟是为他人做嫁衣。
一个无论是身份还是地位都极其尴尬的长公主。
无权无势最好操控又可在深宫中探悉帝王一切动向。
只因身形酷似那民间遗珠,再加上又是太子府下自小培养的死侍。
身为死侍,自小服下三月一解的毒药“缠丝”向主人以誓忠心,为他扫清通向帝王权柄一切阻碍。
我得以扶摇直上,太子演了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戏份。
让我顶替那不知姓名且不知尚在人世的长公主,一跃而上成了那金尊玉贵的贵女。
可麻雀飞上枝头也变不成凤凰,假的就是假的。
我一行在刀尖之人,又怎么敢祈盼那虚无缥缈不属于自己的爱呢。
到头来我捧上我的真心换的也只是那人一时间的虚情假意。
我对镜自照,抿了抿口脂,抬手插上一支金镂玉步摇,不自觉地抚上镜中女子俏丽容颜。
入手是一片细腻温热的触感,不是新旧疤痕反复裂开后的坎洼。
耳边是小蛮不绝于口的夸赞,我挤出一个僵硬的笑,随即变得自然。
我屏退左右提笔写下一张纸条把它卷好,推开窗在早已等在一旁的信鸽绑上放飞。
既然上天给我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这一次我绝不会重蹈覆辙。
9.
正值灾年,紫禁城外路满饿殍,哀鸿遍野,即便是这样也扰不了贵人雅性。
日落沉暮,星辰晓明。
我踏上汉石白玉阶,一步一步踏入了雕镂重楼的兰堂,耳畔传来靡靡之音。
宴上杯觥交错倒是一副君圣臣贤的表象。
高位上的帝王两鬓斑白带着迟暮的死气,饮下一杯又一杯烈酒,脸上浮现不正常的红晕,神采奕奕。
可这一切不过只是回光返照,时日无多,不出半年他便会因内脏衰竭药石无医。
照理本该是太子沈宴顺理成章继承皇位,可偏偏早已封王立府三皇子狗急跳墙联合梁国横插一脚。
任谁也无法想到最后夺得帝位的竟是那废后之子四皇子沈弦。
我回过神来,俯身向高位上的帝王行礼。
「父皇恕罪,儿臣来迟了。」
他摆摆手,一幅慈父做派。
「不迟不迟,走近一看朕的宸月真是出落的愈发标致了,快到父皇身边坐下。」
年迈的帝王为了为维持他的慈父形象以及对于让我取血稍感愧疚。
因此对于我这个早年间流落民间的女儿显得格外宽容。
此次迎接梁国来使,大摆宴席,这等规模的晚宴身处冷宫的沈弦自是没有资格来的。
我拂袖大大方方在帝王下方入座,一抬眼便看到了正对我座的太子沈宴。
10.
灯火葳蕤,沈宴着一身红衣逶迤曳地头戴幂离,只露出清俊瘦削的下巴和殷红如血的一张唇。
我急忙把视线挪开,看向一旁茶几。
暗想,他的确有自傲的资本,作为从小就被视作下任储君培养的沈宴,无论是才华还是相貌少有人能与他匹敌。
可就是这么一个尊据自傲的人,下场却是如此凄惨。
想到这我倒是可怜起他了,最起码沈弦再不济也应该会给我留个全尸。
想到这,我不禁偷偷瞟了一眼对面的人,不成想沈宴正牢牢地盯着我,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向我举杯示意。
我有些吃惊,忙端起一杯酒示意喝下,却见沈宴把酒递到嘴边然后轻轻放下。
我眼观鼻鼻观心,选择沉默。
就在这时,宣旨太监一挥尘佛,喊道:
「宣——梁朝使臣觐见。」
我侧头看去,从大殿走近一队统穿黑袍嵌绶带的使臣,其中一人捧着一个用黑布罩的严严实实的物件。
为首之人向前一步朝高位行礼,并转身掀开黑布,恭敬道:
「臣代表我朝圣上出使宸国,为结两邦友好特献上南海鲛珠,恭贺宸国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接着又指着那颗皎白鲛珠说道:
「传闻鲛珠乃是鲛人临逝之前最后一滴眼泪化成,蕴含了鲛人强大的生机,可活死人药白骨。」
我百无聊奈地听着这虚无缥缈的传闻,可老皇帝却对此颇感兴趣,让人接过呈上前来细细端详。
半晌终是一句:
「梁国皇帝有心了,来人啊请使臣入座。」
等梁国使者依次入座,又开始了新一轮作乐。
眼见皇帝兴致正浓,为首的梁国使者拱手道:
「实不相瞒,臣此次奉旨出使贵国,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哦,使者请讲,如若力所能及朕定尽力满足。」
不料那梁国来使竟直直地看向我。
「吾君听闻贵国迎回了早些年间流落民间的长公主,甚是欢喜想迎娶公主为后,不知贵国意下如何?」
我正自出神,这到底是一怎么回事?前世这使者来朝可并未提出求娶长公主的要求。
眼看着事情脱离我的掌控,我忙换作一副女儿家的娇憨娇嗔道:
「父皇,宸月还想常伴您膝下,这可要是嫁过去了可就见不到您了。」
老皇帝看了看我略一沉吟:
「宸月才回宫不久,之前受过诸多磨难,此事不能操之过急,容后再议。」
场面一时寂静,倏地一声轻笑打破了此时宁静。
「孤王听闻梁国女子皆是能歌善舞,不知我国舞姬可有幸得使者点评一番。」
梁使见状,也只好顺着台阶下了。
「多谢太子好意,那么恭敬不如从命了。」
「来人啊,上歌舞奏乐。」
沈宴说完意味不明地看了我一眼,我直接当做没看见,目光紧盯着进殿一个个子高挑,容貌昳丽的舞娘。
因为我知道,重头戏来了。
11.
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
本来看到此景任谁也该叹句妙哉,可我无心观看歌舞,目光紧随着那个媚视烟行的女子。
前世这个时候就是这个伪装成舞姬的刺客被色令智昏的老皇帝看上。
眼看刺客近身快要得手时,是三皇子为他挡了这致命一剑。
因此老皇帝此后对他颇有器重,一时之间坊间谣言四起,都在议论这朝廷是不是要变天了。
我朝周遭扫视了一圈,目光落在面色紫青已然有些坐不住的三皇子身上,心里有了计较。
「你叫什么名字,上前来让朕好好看看你。」
果然一切都按前世那般发展,接着那刺客就会上前趁其不备抽出腰间软剑向他刺去。
一步一步越来越近了,我蹙紧眉头看向已摘下幂离正悠哉悠哉喝着小酒的沈宴。
我有些气结,用眼神询问他怎么还不动手,明明我早已把消息传递给他。
他也不拿正眼瞧我,只是把玩着手中的琉璃盏。
眼见着距离越来越近,我枉自镇定。沈宴既这番表现定做好了万无一失的准备才是。
就在这时,从大殿外急冲冲闯入一人——报:
「陛下小心,宫内有刺客闯入目前已抓获三人,据被捕刺客所言还有一人就在殿中。」
那刺客见势不对,猛地一抽剑向老皇帝刺去,老皇帝一惊跌倒在地。
就在这时,沈宴终于动了,他夺过刺客手中软剑,将她反剪跪于地。
随着听到喧闹的侍卫赶来,混乱中刺客的面纱掉落在地。
我大骇,那竟是一张我从未见过的脸。
此时我有千万般思绪尚未细理,接着便听到沈宴说:
「来人,把她押入慎刑司严刑拷打,务必审出幕后指使之人。」
他转身背对刺客向惊魂未定的老皇帝安慰道:
「还望父皇宽心,此事交于儿臣便好,相信儿臣一定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那么便交……」
老皇帝话还没说完,便看到沈宴直直地倒下,我也是一惊,心脏聚骤。
原来是那刺客从口中吐出一枚毒镖,随后咬破毒囊已气绝身亡。
「来人啊,宣太医。」
此后一片混乱,这场闹剧般的宴会也就匆匆结束。
镜月高悬,桂影婆娑。
我回到自己的住所,头疼地抚着额角,慢慢理清思绪。
那个刺客并不是前世行刺之人,那么前世行刺的刺客又在哪?
今日之局又是否是沈宴一手安排,借此机会除掉最有可能与他夺权的三皇子呢?
最大的问题是我该如何向沈宴解释我是怎么知道今日宴会之上会有刺客行刺。
直接向他坦白我已经死过一回?可万一他兴致来了想看我再死一回可怎么办。
我要顾虑的有很多,沈宴此人阴晴难辨,做事随心所欲,我若忠心于他,也难保自身性命。
今日发生了太多意料之外的事,我本以为重来一次我能把命运把握在自己手中。
可曾想命运弄人,我还是无法替自己活一回。
这个夜里,我想了很多,还想到了沈弦……
12.
翌日清晨,和风晓旭,晨光熹微。
我思忖了许久,还是决定去寻沈宴一趟。
这是前世我没有做出的举动,也不知脱离轨迹的后果该是如何,依前来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听宫里的太医说道沈宴此番涉险幸得毒镖上所附不是什么难解的毒药,此时已无大碍,只是需卧床静养几日。
我换了身素雅的行头,乘着步辇到了东宫前。
我看着眼前铁画银钩的太子府三个鎏金大字,感慨万千,恍若经年我又回到了这里。
我敛了敛心神,往沈宴住处走去。
我等着守在沈宴屋前的侍卫传报,里面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
「让她进来吧,你们先退下。」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推开了门,转身将门关上,屋内的视线马上变得昏暗。
隔着红摇重帐,我隐隐约约看见床上有个人影。
念到我的命还把握在沈宴手中,在拿到解药之前,我不得已向他服软。
我深吸一口气直直地向他跪下。
「属下告罪,前来领罚。」
隔着帘帐传来一声嗤笑:
「哦,何错之有?」
「属下不该擅作主张,险些毁了主子谋划。」
我只好硬着头皮回答,想尽快将此事糊弄过去。
好在沈宴没有在这事上太过为难我,要是硬问我为何让他小心三皇子我可答不出什么。
「我还未去寻你,你反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沈宴单手拉开帘帐,露出半张美人面来,他起身下榻,不急不缓的脚步声越来越来近。
我死死的低下头,直到他俯身强硬的抬起我下巴。
「抬起头来,怎么,不敢看孤?」
沈宴轻笑道:
「孤又不是什么吃人的精怪。」
我这才认命地抬头,才发现沈宴只穿着一身单衣,露出大片肌肤和硬朗的胸膛。
我有些愕然,果然跟我料想的一样,沈宴除了脸色有些许苍白,就跟个没事人一样。
沈宴笑着拍了拍我的脸。
「跪着做什么,起身吧。」
他往后一靠顺势倚在贵妃榻上,不知从哪掏出一小瓶抛向我,命令道:
「过来,为孤上药。」
我不动声色地揉了揉跪到发麻的膝盖,站起身来为沈宴上药。
和我想象中的不同,贵为太子的沈宴除了新受的伤后背竟还有几条新旧交横的戒疤。
我不敢猜测沈宴的用意,只好小心避开他的旧伤。
也不知哪里触到了他霉头,他一用力直直拉我入怀中,我却生不起什么旎旖的心思,一时之间我们四目相对。
我这才发现沈宴不笑时的眼里带着浸透权势的傲慢,连眼角眉梢都带着浅淡的阴郁戾气。
他细细地抚摸着我的脸直至颈后,慢慢地摩挲着,如一条毒蛇紧紧的缠上了他的猎物,语气亲昵。
「假的就是假的,永远当不了真,这才当了几月的公主就连身子都变得娇贵了。」
他顿了顿,接着说:
「孤既能将你捧成凤凰自有千般法子让你从云端摔下来。」
他贴近我的耳垂,呼出一口热气。
「十一,这张面皮用得可还习惯?」
我几乎是控制住不住来自灵魂深处的颤栗。
我曾是府中低价买回拿来试药的药奴。
因常年试药毒素积累使我的脸逐渐溃烂,脸上几乎长满了脓包,一张原本算得上清秀的脸彻底毁了。
和我同期被买回的药奴除我之外都在药性折磨死去,许是我丑陋的与众不同些,在十二岁那年我被兴致来了的沈宴瞧中。
「你倒是与众不同些,正好孤养的第十一个小宠前日个去了,就你来接他的位吧。」
服下秘制的毒药自此为太子尽忠乃至付出生命,此后常年与一青面獠牙的面具相伴。
等待我的只有日复一日的同伴厮杀与训练。
十一个人中只有最后胜出者才能成为沈宴手中最为锋利的利刃。
此后我便成了十一,没有名字有的只是一个代号。
我回过神来,也不知从哪来的胆量推开了沈宴,我抿了抿唇不敢看他。
匆匆说了一句属下告退便急急冲出门去。
13.
转瞬已过半月有余,这些日子我一直刻意避免与沈宴会面,好在没有徒生波折。
值得庆幸的是梁使求婚也在夜宴风波后不得了之。
临近七月,宫中老槐开得正盛,花香袭人。
我起了些赏景的心思,沿着宫道漫无目的地走着。
耳旁是小蛮兴致勃勃的说起半月前交给太子的案子,不出我所料。
沈宴把锅都甩给了三皇子,老皇帝见证据确凿再加上皇贵妃求情。
虽然没有要了他的命但还是把他贬为庶民打发去了佛麓山修行。
我正想着下一步该如何是好,一抬眼便看着了不远处的玉清宫。
一时间愣神了许久,直到身旁小蛮轻声唤我才缓过神来。
「本宫乏了回去吧。」
小蛮有些疑惑地问:
「公主为何不上前去,明明四皇子就在那,奴婢记得以往公主可是最与四皇子要好的。」
我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回话。
不会有人一直在原地等待,我也不例外。
这平淡的日子直到中元才热闹起来,皇帝今夜在静心亭设下家宴。
我只好称病不去,在他们宴席当即,我命小蛮扮成我的模样待在宫中,自个乘一小舟在宫中围湖上游行。
日暮凉风吹动湖面萤火明灯,我眺目远望直到那渺远天青色的云幕。
宫中虽明令禁止女眷祭奠亡魂,沿河放花灯。
可还是有不少人违背,值守的侍卫见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及时捞起一只颤颤巍巍险些沉入水中的花灯。
小心地放入湖中,注视着它顺着河流向远方驶去直至不见。
又顺流漂了一小段路程,我将小舟停泊上岸,入目皆是一片荒凉。
也不知是到了哪,我想象不到这富丽堂皇的皇宫竟会有如此荒败之地。
我继续向前走着,试图寻人问路,可事实上我绕了半天也没绕出去。
不得已我只好飞上树梢,凭借着夜间良好的视力,我很快看到不远处一点灯火。
我向着光源寻去,在一间半掩的祀堂前停住。
里面隐隐透出光亮,时不时传来几声咳嗽,我下意识屏息凝神,在这见到了一个我意想不到之人。
原本应该出现在晚宴的皇帝竟出现在这,以防万一我轻轻起身点落在屋顶。
慢慢掀开一块砖瓦,向下看去。
透过一小孔看得不甚清晰,只见老皇帝像是很是珍惜地擦拭着怀中的灵位牌,似是感慨良多。
我耐心的等老皇帝祭拜完后将灵位放回原位,又将烛灯熄灭,慢慢踱步走出。
眼见着老皇帝越走越远,我这才跳下屋檐,走进祀堂。
这在这时东南方“吱呀”一声响,走出一人,我来不及细想急掠过去扼住他的脖颈。
他没有反抗,许是没想到那么容易得手,我松了一些力道,低声问道:
「你是何人,来这里做什么。」
他止不住地大喘气,「皇姐,是我,阿弦。」
沈弦?竟然是他。
听到这熟悉的音色,我下意识地松开手,往后退却几步。
借着月光,我看清了沈弦的模样。
素衣雪颜,墨发束于身后,眼尾带着些许病态的浅红,脸色灰败的像极了开败的夜昙。
我就这么呆呆地望着他,不自觉溢出一滴泪来。
沈弦抬手想靠近我,我紧紧抓住他的手腕。
「你这是干什么。」
沈弦像是被我吓到了,有些委屈地解释:
「不是的皇姐,阿弦没有别的意思,我…我只是想为皇姐拭泪。」
我这才后知后觉,倒是我反应过激。
看着沈弦被我捏红的手腕,我心里一软还是狠不下心。
是啊他不是他,一切都尚未发生,我又怎么能把一切都归咎在他身上。
我顺着沈弦手臂往下看入目的是一大片紫青的痕迹。
我才想问个究竟,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得生硬地改变话题。
「你还没回答我,你来这里做什么。」
沈弦看向灵位牌,用带来的火折子点亮了旁边的烛台。
他出神地看着眼前牌位,喃喃自语:
「今日是我母后的祭日。」
我这才看清牌位上“昭和”二字,倒不知作何言语了。
「抱歉。」
沈弦则眉眼弯弯,眼底带笑。
「虽不知皇姐为何会出现在这,但阿弦已经许久没见到皇姐了,平日里甚是想念。」
「母后,在这深宫中有皇姐的陪伴我过得很好,相信您在天之灵也会保佑我们的吧。」
他试探地握住我的手,我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看在他母妃的面上也就随他去了。
「皇姐,你说是不是,在这宫中就属你最疼爱阿弦了。」
沈弦像是忆起往昔,颇为动容,一双含情眸里满是情意。
我见此,暗自唾弃自己,十一啊十一,你可千万要记得自己的初心,万万不可再被沈弦蒙骗。
沈弦见我不答话,很是疑惑:
「皇姐这是怎么了?阿弦觉着皇姐今夜很是奇怪。」
我只好干巴巴的敷衍道:
「没事,只是今夜迷了路有些劳累。」
沈弦不疑有他,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天色已晚,那便由我送皇姐回去吧。」
我下意识的想拒绝,但想到的确不知怎么出去,还是应了沈弦的请求。
我和沈弦并行,一时无话。
走着走着他突然拉了拉我的袖子,指向前方。
「皇姐,还记得这里吗?」
我顺着沈弦所指看过去是一面湖泊,月色照耀之下一片波光粼粼。
「自是记得。」
沈弦闻言微微一笑,有匪君子,如切如磋。
「当初若不是皇姐在此,我不通水性怕是会丢了性命。」
我不可否置,半年前我才入宫便撞见一少年被人推入水中。
我虽见惯了宫中阴私人命低于草却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命侍卫把他救了起来,来不及细看便赶着时辰去见皇帝。
后来听身边服侍的侍女说起我救起的原是个在宫中备受冷落的皇子,叫沈弦。
生母乃是帝王废后,私通侍卫祸乱宫闱这才被打入冷宫,后来听说是好像是疯了竟一把火烧了整个冷宫。
可是可怜了那小皇子被他母后拖累又自小没了生母,不得帝宠活得跟我们这些下人别无二般。
那侍女见我不语,急急说道:
「是奴婢多嘴了,竟敢妄议皇家,请公主责罚。」
我没有罚她,反而问道:
「那四皇子居在何处?」
再后来,我与他相知相识互通心意,我深知情爱是杀手的大忌。
却不信,向沈弦坦诚告知了他我的身份以及沈宴的谋划。
我是那么的相信他,相信我们之间的爱,可我忘了沈弦从不信任何人。
他借他母族旧部起势,囚了轻敌大意的沈宴。在皇帝临终前召见他时,弑父杀兄,血洗了整个宫闱。
最后终是酿成前尘苦果。
现在想来,我和沈弦的孽缘早就种下。
只是他不知,我与他的初见在更早之前。
「到了,皇弟止步吧。」
既已下定决心不再与沈弦再有瓜葛,于情于理也不应不再相见。
我撇开沈弦的手,向我的住处走去。
「更深露重,皇弟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沈弦欲言又止,应了一句好。
这回倒是换作他看着我一步一步远去了,我感到悲戚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原来割舍下一个曾经深爱的人是这般滋味,想起总是怀念,却也明白,物是人非我们不可能再在一起了。
14.
辰时已过,我居处内仍是灯火通明,按我原先的交代,这个时候小蛮应该早早歇下才是。
离我寝宫越近,我越是心慌,这不详的预感在我看到屋内隐约人影时得到证实。
我暗自祈盼不要出现最坏的结果,甫一进殿,小蛮像见着了救星般看着我。
「还不滚出去。」
小蛮闻言如蒙大赦,担忧地看了我一眼逃似的出了寝宫。
我垂目低首,摆出一副请罪的模样。
沈宴一副极为不耐烦的模样,显然已等候多时。
「大晚上的去哪了,不是生病了吗?倒是让孤好找。」
眼看沈宴直白地戳穿了我的谎言,我只好把今晚发生的事隐去沈弦大致说了一遍。
「你是说你看到那老头去祭拜沈弦那废物的生母?」
普天之下,估计也只有沈宴敢怎么直呼当今圣上为老头了,我不走心的想。
「属下不敢欺瞒殿下。」
沈宴有些头疼按着眉骨,面上染有微微红晕,我见此大着胆子上前。
「殿下处理公务劳累,让属下为殿下按摩。」
我走近闻到一股酒气,沈宴显然喝了不少。
我一边为他按摩一边问:
「可要属下命人备上醒酒汤?」
「如今是何时?」
我恭敬答道:「算算时间该临近亥时了,再过些时候宫门该落锁了。」
沈宴早早便立了太子府,虽贵为太子也不好留宿宫中。
沈宴抓住我的手,像是清醒了许多,目光微凉。
「孤不希望再有下次。」
「谨遵殿下教诲。」
语罢,传来轿辇出了殿门。
送走沈宴这瘟神后,我长舒一口气。
从枕前上锁小柜取出一枚通灵剔透,花纹繁琐刻有五爪金龙的玉佩,放在手心细细摩挲。
没时间了,我必须尽快取得沈宴的信任。
一个计划在我脑中显然成型,为今之计我只有放手一搏。
15.
七月,皇家秋狩围猎之时。
老皇帝对此颇为重视,或是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风采,心血来潮让几个皇子比试一番。
无非是比试骑射,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沈弦竟也在其中。
不必说,沈弦只能勉强拉开弓弦,射出的一箭偏离靶子很远。
许是我的目光太过直露,沈弦被我盯的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偏过头去。
我略微尴尬地撇开眼,正撞上沈宴的极为挑衅的视线。
宫人在沈宴的示意下,送来一把六石的强弓。
沈宴翻身上马,伸手过去握住这强弓弓弦,取出一支箭搭上弓弦贴近鬓间。
我在一旁,只看到他尤为锐利犀冷的眉目。
一阵破空声传来,沈宴射出的箭穿透红心,钉在了靶子后面的墙上。
沈宴偏头看了沈弦一眼,眼神平澜无波却又格外针锋相对。
我不解为何沈宴如此针对沈弦,理智告诉我不该在此事上诸多纠结,可还是不免想为沈弦不平。
借老皇帝派人牵来西域上贡的大宛宝马的间隙,我找了个借口离场,叫来沈弦让他赶紧回宫。
「皇姐可是觉得阿弦无能,无论是文治武功还是礼乐骑射都比不过皇兄。」
我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强硬道:「与你无关,你若还当我是你皇姐便早早回宫。」
我补了一句,「别在我面前丢人现眼。」
说完,我不顾沈弦是何反应自顾走出了营帐。
16.
待我回到场上,正遇上老皇帝提议围猎。
我也来了兴致,「父皇,儿臣也想与太子哥哥一同狩猎。」
沈宴不语只是饶有兴味地盯着我。
「好,朕准了,宸月有心也是极好的。」
为了让我方便,老皇帝派人牵来一匹皮毛柔顺,全身雪白的一头小马驹。
「这马名曰寄雪,性情温顺,最适女子骑射,父皇今日就把它赏给你了。」
「多谢父皇赏赐。」
「宸月快骑上试试,可要宫人帮扶?」
沈宴懒懒回道,「不就上个马,父皇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儿臣来就是了。」
沈宴扶我上马,倒是无意中蹭掉了我腰间携带的香囊。
他捡起细细观赏,挑眉看向我。
「这绣样倒是有些心思。」
我佯作羞怯,「太子哥哥若是喜欢,带在身边也是极好的。」
沈宴弯了弯唇,也不推辞就把那香囊寄在腰间。
「皇妹,坐稳了。」
随着一声哨响,沈宴第一个策马飞驰出去,我在后稳稳跟上。
跑了一段路,沈宴等我上前,缓缓道:
「今日怎么有心思围猎?」
「为护殿下安全,属下需一路相随。」
沈宴闻言,极是不屑。
「这林间还没有什么能伤得到我。」
我但笑不语,沈宴得到答复后无趣的加快了速度。
一路上都没见到什么大型猎物,沈宴显得兴致缺缺,随意射下一些猎物,让随行的宫人捡拾。
不知从哪窜出一只梅花鹿,因为距离过远沈宴追着进了密林。
这山中地势陡峭,林木丰茂,我跟在后面又是越走越偏,干脆停了下来。
守在回去的必经之路,心里盘算着沈宴的位置。
忽的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声,随行的宫人大叫:
「不好了,公主,这是熊罴的叫声,遭了遭了太子爷定是遇上熊罴了!」
我喝令道慌乱的宫人,将一行人分为两对,一对回去向皇帝禀明原由带兵过来,一对随我进密林深处寻沈宴。
待我带着宫人寻到沈宴时,只看到如半座小山似的熊罴瘫倒在地,两眼各插着一支箭。
而沈宴状态也是极差,嘴唇发白,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流下裤腿高高挽起怕是骨折了。
「一群蠢材,还不过来扶本太子是不要命了吗?」
我命人寻来两块木板,做了一个简易的支板将沈宴的伤腿固定,总算是能让这暴脾气的太子起身。
本来有宫人想去背他,被他一手推开,沈宴死要面子,偏要一瘸一拐的自己走。
「孤是骨折了不是腿断了,用得着你们这些蠢材背着走?」
我好说歹说,沈宴终是同意了我搀扶着他走。
就这样我们一行人以极为龟速的速度前行,大气也不敢喘,生怕触到沈宴的霉头。
终于,见到迎面而来的一对兵士,我身后的宫人明显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
领头的侍卫上前告罪,「属下救驾来迟,让太子受惊了。」
沈宴则是极为狐疑地盯着他,示意让我小心。
「你倒是眼生,孤怎么不记得在哪见过你。」
那侍卫爽朗一笑,「太子怕是贵人多忘事。」
下一秒赫然抽出一把短刀向沈宴刺去,我一脚将他踢开,环着沈宴向后退去。
趁后方的兵士尚未反应,我上马带着沈宴向来路奔去。
身后不断传来箭矢破空的裂空声与刀剑相击的铿锵声,我不敢回头只得向前冲去。
不知跑了多久,我险险在崖前勒马,马蹄踢落的石块滚落下去不见回声。
我面色凝重,沈宴拍了拍我的肩,让我放松。
「前路是死路。」
沈宴倒是不慌,到这个时候还有心思与我说笑。
「孤知道,又不是没长眼睛,横竖不过一死,怎么不想与孤做对苦命鸳鸯?」
「殿下慎言。」
「权势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也不知道那伙人有什么好争的。」
我默然无语,方知沈宴也是个心大的。
这人自小便被娇宠长大,自是不知民间疾苦,为了权财兄弟阎墙拔剑相向。
「殿下,坐稳了。」
我勒转马头,向着来路提速,只盼山回路转能寻到一隅藏身之地。
不过多时,尘土飞扬,我凭借敏锐的听力直觉不好,果然从远处射出许多乱矢直面我和沈然。
我迅速打掉了几支,有一支我因护着沈宴避无可避。
沈宴便单手抓住箭头,因冲力过大在他手心划过一条血痕。
「下马。」
「殿下恕罪。」
我立马翻身下马,拖着沈宴往一旁密林走去,看着地上几支没有箭头的箭矢若有所思。
沈宴有腿伤行路不便,再这样拖下去我们只怕很快被追兵追上。
我们之中必须要有一个人去牺牲,那答案还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我想沈宴也定是这么想的,我们四目相对一时无话。
我抢在沈宴之前开口,「太子乃千金之躯,请恕属下不能相随身侧。」
沈宴认真地看着我,像是在确认我的的可信度。
「你不必为了我做到如此。」
「属下这条命是殿下给的,为殿下尽忠是属下的使命。」
沈宴临行前紧握住我的手,神色复杂。
「你若能活着回来,孤可允诺你一愿。」
我点头应允,随即披上沈宴的外袍骑上白马把追过来的兵士往崖边引去。
17.
混战中我的肩膀多出被乱矢擦伤,但可忽略不计。
本该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之内才是,我是这么想的。
首先是模仿沈弦的字迹写了一封密信。
派一个可信之人将这信与沈弦亲手赠予我他母后的玉佩作为信物交于沈弦的外祖父。
青州萧氏,三朝元老异姓王萧翼。
前世沈宴就是得了他外祖父全力支持,这才有了夺位的资本。
我想借他之手在围猎中刺杀沈宴,取得他的信任,得到“缠丝”的解药,再寻个机会及时脱身。
不再插手他们皇家那点阴私破事。
可以说是很美满了,可我忽略了一个大麻烦。
当我假意体力不支跌下崖时,沈弦那个倒霉玩意竟也跟着跳了下来。
不得已我只得在抓住藤蔓延缓自己下滑速度的同时一只手死死的抓住沈弦的胳膊。
秋狩围猎之前,我曾夜间潜行探测过周遭环境,这悬崖之下也没放过。
峭壁边上恰好有一处天然溶洞外面被藤蔓遮掩,恰好让我藏身。
只怪沈弦打乱了我的计划,我不知他跟了多久,倒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你怎么在这里?我不是让你回去的吗?」
我无法,只好把怒气宣泄在沈弦身上。
「我…我不是故意的」,沈弦嚅嗫道,「我只是听到皇姐可能遇到危险,父皇又不准我来,我就一个人自己偷偷跟上来了。」
明明我之前的话全当耳边风吹了,倒还委屈上了。
我看着他那因恐高面色发白的模样,只好咬牙吞下这苦果。
「皇姐那现在怎么办啊?」,他小声的问。
「还能怎么办,等死呗。」
我没好气的答道,想着离那个溶洞还有多远。
「若是能和皇姐死在一处那也是极好的。」
沈弦笑得很甜,像个二愣子。
我愣愣地看着,想起从前来,沈弦常常对我这么笑,只是后来一切都变了。
「皇姐你是不是心情不大好。」
「知道还废话,竟敢一个人跑过来,就不怕我丢下你不管了?」
沈弦很是认真的看着我,「皇姐是阿弦心中最重要的的人,要是皇姐真不管我了,那也是阿弦的错。」
他接着补了一句,小心翼翼的看着我。
「谁让阿弦把皇姐惹生气了。」
我不自觉地弯了弯唇,还没煽情几秒,便听到藤蔓断裂的声音。
我面色一变,搂住沈弦向崖边伸出的树枝跃去,减缓坠落的速度。
可事实上证明摇摇欲坠的树枝根本承受不了两个成年人的体重,稍一停顿便直直往下坠去。
匆忙中沈弦抱住我翻了个身,把自己垫在我身下,安慰道:
「皇姐别怕,我们会没事的。」
我硬下心肠,咬唇不语。
这是他欠我的。
很幸运,接住我们的是一颗参天大树,杂乱的树枝划破我和沈弦的衣裳,减小了冲击的力道。
我重重摔在了地上,复位好脱臼的胳膊忙去查看沈弦的情况。
相比我受的皮外伤,沈弦的情况显然不大好。脑袋正好磕在石块上,留有殷红血迹,呼吸弱的几不可闻。
我俯身听他心跳,好在还算有救。
我撕下衣服当作布条,寻来些止血的草药草草为他包扎。
我抬头看了看墨云翻滚的天色,只得背起沈弦去寻能够栖身的山洞。
顷刻间大雨滂沱。
我拖着沈弦进山洞时全身已经湿透了,发丝狼狈地黏在脸上,脚步虚浮,已是强弓末弩。
这情况恰与我在私牢被囚别无二般,不同的是还能拉上沈弦给我垫背。
大雨停后,沈弦却是发起了高烧。可洞外潮湿寻不到一块干木,我只好把他紧紧抱住,用内力烘干衣服替他疗伤。
待确认沈弦烧退过后,我终是力竭昏死过去。
18.
待我醒来时,洞里已亮起火光。
我迷迷糊糊扯下沈弦的外袍,声音干涩,艰难的开口。
「我睡了多久。」
「已过了一日。」
火苗跳跃很是温暖,我有些困意想再睡过去。
「阿弦有一事不明,还望皇姐明示。」
沈弦的声音打断了我的睡意。
「什么事?」
我有些不耐,抬眼向他看去。
沈弦坐在火堆旁,手里像是拿着什么物件。
像我的人皮面具!我一下清醒过来,颤抖着手摸上了我的脸,入手是一片坎洼不平。
我颤声发问,「你想如何。」
一直以来我都不敢正视我的脸,脓伤好之后我脸上依旧留有印痕,夜里出去怕能止小儿夜啼。
沈弦垂着眸,一遍又一遍抚摩手中面皮。
「阿弦没有别的意思,更不会介意皇姐本来面目,是何身份。」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皇姐,我们是不是之前就见过呀,在更早之前。」
的确,我和沈弦的初见在更早之前。
彼时,我才十四跟在沈宴身边不足半年。
他入宫觐圣时带我进了宫,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皇宫。和我想象的一样住在这里的公主皆锦衣玉食,仪态雍容华贵。
那时我对富丽堂皇的皇宫满是憧憬,心想着我要是能在这住上一晚便是死也无憾了。
不知从何处传来“呜呜”的哭咽声,我向着声源寻去,想不通能住在皇宫,这人有什么好哭。
我离声源越来越近,只看见一众太监宫女正小心地侍奉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孩,其实这也没什么。
只是当我看到那贵女正拿小鞭子抽打一个全身蜷缩在一起,衣衫残破的小孩时,我气愤极了。
许是同病相怜,我见不得比我还小的孩子受苦,我捡地上几块小石子向那女孩的手腕打去。
力道不重但足以使她松开手中的鞭子,看到她疑神疑鬼的四处张望时,我掐着嗓子吓她。
「看什么看,在看我把你那眼珠子扣下来给我当玻璃珠玩。」
衣着华贵的女孩听了,哭着跑远了,一众人赶紧追着她去。
我躲在角落乐不可支的偷笑了一会,看见那被打的男孩起身四处张望。
「你在哪?」,他问。
「喂,你不怕我吗?」
他摇了摇头,「谢谢你,要不是你帮我,我还要被她欺负。」
我很是疑惑,「你打不过不知道躲着她吗?」
他像是习以为常地苦笑,「没用的。」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喂,那个谁你叫什么,告诉我你的名字我请你吃点心好不好。」
「我叫沈弦。」
我恍惚间回过神来,垂下眸不曾答话。
「你不回答就算默认了。」
沈弦自顾自的回答,将人皮面具交还与我。
我沉默地接过面具,将它紧紧贴在脸上,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不叫人窥见我的柔软的内壳。
可眼泪还是不争气的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我死命的咬住唇不想让沈弦窥见我此时窘境。
真的是,我为数几次落泪都在他面前,让他看见我脆弱的一面。
明明,真的一点也不委屈。
「皇姐多大人了,还是怎么爱哭。」
沈弦叹了一口气走近,把我温柔抱入怀里。
我看着他长而卷曲的乌睫轻轻颤动,怜惜的吻去我的眼泪,在我额头落在虔诚的一吻。
我抿着唇珠,心里有几处绞在一起,苦涩不已。
「无论如何,阿弦永远都会陪着皇姐。」
他望着我的时候,精致的眉眼满是柔情,任谁也会溺死在这片温柔海。
骗子,这个大骗子。
我抗拒着他的接近,在他亲吻我时狠狠咬住他的唇,唇间沁出腥甜的血丝,一股血腥气味顿时在我嘴里弥散开来。
沈弦疼地哼了出来,却没有退开反而吻的更加深入,直到我喘不过气来。
我被他箍得生疼,头晕无力怎么也挣脱不开,终于泄了气,伏在他肩上哭得脆弱。
他环着我,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脊背柔声的安慰,像极了从前。
19.
未见天明,我便感到一阵剧痛袭来。
剧烈的痛楚令我齿关打颤,身上仿佛有千丝万索勒进关节般,我知道这是“缠丝”发作了。
不过距三月之期该有三日才是,“缠丝”提前发作的确出乎我的意料,却也无法,只能自己捱过。
沈弦被我惊醒,恍惚了一瞬,看清了我此时疼得说不出话来的模样有些失措。
「皇姐,我…我该怎么办。」
我费劲的摇了摇头,示意他别说话。
「无法的…这毒在得到解药之前…只能这样。」
我口齿不清地说着,意识逐渐模糊。
我感觉我正在移动,恍然间像是沈弦背着我。
山间的云岚冷的我一哆嗦,我忍不住把沈弦搂得更紧了,耳边是他越发急促的呼吸。
「皇姐再睡会,睡醒了我们就到家了。」
我迷迷糊糊的应了声好,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当我再次醒来时,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装饰我感到一阵恍惚,这是沈宴的寝居。
「醒了,感觉如何。」
是沈宴的声音,也不知沈弦之后如何了。
我有些费力的起身,竟发现原本浑厚的内力此刻荡然无存。
「我已解了你体内缠丝,你以后好好在此养伤。」
沈宴一顿,补充道:
「此后便没有长公主了。」
我充耳不闻,只是正视着他。
「殿下答应过,若属下能够回来便应允属下一愿。」
我一字一顿,「请殿下放属下离去。」
沈宴笑了,唇边笑意仍在,却未达眼底。
「怎么,待在孤身边你就这般不愿?放你离去让你好与沈弦那废物远走高飞是不是?」
我只是重复,「恳请殿下允诺。」
「此事休要再提,你与沈弦之间孤也可既往不咎。」
他整袖起身,不再看我闭门而去。
我等沈宴走后才缓过神来,环抱住双膝,只有这样才能感到一丝安心。
20.
时光飞逝,转眼过了三月。
这段时间沈宴除了不让我踏出府半步,基本对我是有求必应。
听府里的下人说,皇帝如今身子骨不大好,已由太子逐步代理监国。
我旁敲侧听的打听沈弦的消息,迫于沈宴的淫威,下人们一个个对我避如蛇蝎。
月上枝头,已是三更。
半梦半醒之间,我感觉有人立于床前,我忍着困意睁眼。
是沈宴,也不知他在此站了多久,眼底已有点点猩红,很是疲惫。
我正欲起身,沈宴却俯下身来一手将我按在榻上,他细细看着我,眸里淌出一抹难以察觉的柔色。
「十一。」他神情有些迷茫,「我想我大抵是喜欢上你了。」
他那昳丽的眉目软和下来,「在此之前,我从未这般想念过一人。」
我蹙眉,「殿下怕不是昏了头,说的什么胡话。」
他似乎有些苦恼,「要如何你才信我所言。」
我闻言只是嗤笑,「沈宴你知不知道你其实很可悲,这世上无人知你怜你爱你。」
他的嘴唇无法遏制地颤抖起来,「够了不要再说了。」
「就连你的亲生母妃也只是把你当成夺权争宠的工具。怎么样,被自己至亲之人伤害的滋味不好受吧。」
「你背后的戒疤可不是你的好母妃亲自下手的吗?」
沈宴被我戳中了痛点,狭长的凤眸眯起,阴冷而氲着怒意的眸子闪烁着野兽的凶光。
他一把掐住我的脖子,声音冷然。
「我让你别说了。」
我双手使劲掰开他的手,却因力量悬殊无法抵抗,就当我以为我就要这么死在他手上时,他松开了手。
沈宴似是冷静下来,垂下眸子。
「是孤失态了。」
我倒在榻上咳个不停,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空气。
「殿下,你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
沈宴不答只是为我吹了烛,柔声道:「你好些休息。」
我没有回应。
沈宴自嘲一笑,难掩失落神色,跌撞出门去。
临近年关,皇帝终是没熬过这个严冬薨天了,沈宴理所当然承了皇位。
沈宴近日忙着登基所要准备的事宜无暇顾我,我也乐得清闲,和前世不同沈宴的继位大典举行的尤为顺利。
他登基前夕特来寻我一次,「十一,我等着你的答复。」
「这天下,惟愿与你共赏。」
我难得露出一个笑,「殿下乃是金尊玉贵的人物,属下贱命一条怕是无福消受,只怕哪日就从云端跌下。」
我把这句话还给了他。
沈宴继位游行时,我在太子府中被人打晕。当我再有意识时,已是在沈弦的马车中。
沈弦执起我一缕青丝,眼底尽是我读不懂的情绪。
「自从那日掉下崖中,午夜梦回我总会断断续续想起一些梦中片段。」
他握着我的手贴近心口,「我梦到我亲手杀死了一个我爱也爱我的人。」
他苦笑,「皇姐,再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我主动吻上他的唇,「唤我月娘。」
21.
我和沈弦隐姓埋名在一不知名小村子生活下来,就像一对平凡的夫妇一般过着温雪煮茗,日落归家的平淡的日子。
我很喜欢这种自由自在的日子,无需整日提心吊胆生怕下刻便身首异处。
沈弦好写诗弄画,我便帮他整理画轴研墨调色,为他题的诗词作曲,或击筑而和,或以此为伴乐,在飞雪中庭舞剑。
我爱酒,我们便在门前的梅花树下埋下一壶梅花酿,约定明年开春启封共饮。
在琼霄碎玉点点落红之间,我们站在玉梅树下接吻,碎雪散散落在我们发间,他的眼底朱唇满是柔情。
「月娘,你说我们这样算不算白头到首了。」
「嫁给我,好吗?」
我望着他的睡着星辰的眸,动情的回应。
「好。」
我与沈弦的婚礼没有三书五聘没有高堂满朋,只有一堂缔约,但足以让我欢喜。
我穿上自己亲手缝制的嫁衣,他亲自为我画眉描钿。
沈弦撑着秤杆取下我的盖头,我们互饮过合卺酒。
他垂下眸看我,噙着一抹笑意。
「以后你便是我沈弦的妻,这下可不能反悔了。」
我羞怯不已,不敢抬头看他。
沈弦纤长的手环抱住我的腰,把我抱到榻上,他满眼望着我的时候好像他整个世界只有我。
“嗤”
是匕首刺进皮肉的声音,沈弦疼的蜷起身,却没有推开我。
只是蹙紧眉头,眼底满是不可置信。
我怜惜地吻了吻他的额角。
「疼吗,我也疼。」
我把他抱得更紧,匕首往他心脏刺的更深。
「沈弦,你爱我吗?」
他那笑唇微微下压,喉结上下滚动,努力抑下翻涌而上的血沫。
「爱…你,永远爱你。」
「我也爱你,爱现在的你。」
所以我不想让你变得如前世那般模样,冰冷而陌生。
沈弦似释然般向我向我伸出手,想抚上我的脸,终是在半空中无力垂落。
我眼眶微微发涩,闭目,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我只感到一阵晕眩,抱紧了沈弦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全身不可控的轻颤起来,眼泪无声的不能遏制地往外流。
我不再相信他的爱,所以,只能让他的爱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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