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江霄暗地里派了人监视我，我知道。
没关系，我现在没什么要做的，有人会跳出来的。
冬日里难得的艳阳天，江鹤被押至午门行刑，我还是没忍住去看了。
就当是跟从前告别。
他看到我了，隔着中间数不清的人，遥遥的对我说：“对不起。”
很奇怪，隔着这么远，我居然能清楚的看见他眼里的愧疚。有那么一瞬间，我心里居然会有“他也重生了”这样荒唐的念头。
刽子手没有留情，痛快的砍下他的头。鲜血喷射，我看到有人去求血。
走了。
江鹤死后没几天，大臣们就按捺不住上书请封江霄为太子。
皇上怒极，于朝堂上呵斥江霄狼子野心无半点手足之情，下令让他于府中禁足。
大臣们私下里都说江霄不得帝心，隐隐有转投几位年幼皇子的心思。
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太久，腊月的时候，江南传来消息，真正的中宫嫡子找到了。
是个俗套的故事，话本子里常见。
多年前温家幼子落入河中，连尸体都没找到。温母受此打击，自己疯癫。恰逢真正的中宫嫡子落难与宫人走散，温家将错就错，带走了小皇子。
可叹迟了些时日，否则江鹤也不至于丧命。
皇上闻此喜讯，喜不自胜，亲命禁军统领前往江南迎回。那架势，我瞧着都牙酸，遑论江霄。
我想着江霄总是要做些手脚的，毕竟江南距京城山高皇帝远，路上发生什么意外都情有可原。
出乎意料，人顺顺利利的接回京城了，一路风平浪静。
鉴于江鹤的事，皇上在大殿上众臣的面前，来了场滴血认亲。
数双眼睛下，两滴血互相交融。皇上当场认了他的身份，更因他的一句话，留其名，为江垠，小字阿宝。
他失而复得的宝。
京中的风向一夕变了，所有人都上赶着讨好这位新晋的皇帝爱子，江垠一时风头无两。
8
皇上要立江垠为太子，在先皇后忌日那天。
可以说，从前江鹤的受宠到如今江垠的风光，都是因为皇上对先皇后的偏爱。
皇上宁受外戚制衡也不愿先皇后伤心，待她离去才清算。而今又在江垠认祖归宗半月不到，便立他太子。
朝中上下不是没有反对，史官扬言皇上必受后世诟病，如此也没能阻得了皇上。
江霄安静的不像话，连监视我的人都撤回去，反常的让人害怕。
时至年关，边境乱了。
情形像江鹤前世败前的那场战争，江霄为夺得皇位，与敌国勾结，许边境三城换敌国助他登上皇位。
现在看来，江霄是忍不住了。
想来是皇上的偏爱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明白，只要皇上在一日，皇位永远落不到他头上。
皇上迟迟择不出武将，朝中日日惨淡，连我爹每日下朝归家都没个笑模样。
除夕前三日，边境丢了一城，京中气氛更加凝重了。
江霄在这个时候自请去边境杀敌，着实赚了些好名声。可我知道，等他再进京城，就是他取皇位的时候。
他出征前，我收到了一封无署名的信，信上说：等我回来，娶你为妻。
我隐隐约约有了猜测，只是不大敢相信，趁着无人焚了那封信。
春天第一株桃花盛开的时候，江霄的捷报传回了京城，举城欢呼。
我心里莫名有些焦躁，江霄要回来了，是不是这样平静的日子就要结束了。
又过了时日，边境传来消息，江霄乘胜追击打到了敌国的老巢，要等灭了敌国再回京。
皇上大悦，加封他为大将军王，将与邺城相邻的彭城也给他做了封底。
江霄的消息不多，每隔几个月才会有些消息，大多都是些打胜仗的好消息。
9
转眼两年过去了，我成了十八岁的老姑娘。
因为与江鹤定过亲的缘故，京城讲究些的人家都不愿意同我说亲，我只能一年又一年的蹉跎下去。
我爹已经将注意打在榜下捉婿上，我则偷偷在扬州置办了些产业，打算去扬州悠闲度日。
成亲有什么好，这世上男子多薄幸，不是可堪托付之辈。
江霄攻破敌国都城了！
满京城都在赞扬江霄的骁勇，皇上甚至已经在物色接管敌国的人选了。
然而，另一道消息紧跟着传到了京城。
江霄称帝了，改国号为昭，不日将举行登基大典。
皇上震怒，下令召集兵将，即刻攻打昭国。
战争一触即发，京城不复往日，街上行人皆愁苦，生怕自家男人被抓了壮丁。
这个节骨眼上，小翠要带我离京，向来由我差使的小七亦没有阻拦。
“让我娘来见我。”
小七是我娘给我的，他不肯帮我，定是听了我娘的命令。
小翠看我的眼神多了些说不出的情绪，像是同情，又像是怜悯。
她给小七使了个眼色，小七便乖乖去找我娘了。
“小姐，有时候什么不知道对大家都好。”小翠劝我。
“可我宁愿明白的死，也不愿糊涂的活。”
我靠在柱子上等我娘，冬日里冷风吹得我脸疼，像是钝刀子割肉似的。
远远的，透着一点光，我娘拎着灯笼朝我走来。走得近了，我才发现她手上不甚够用的灯笼是我小时候给她做的。
是来打亲情牌的吗？
我抿抿唇，看着她，不说话。
“真真，娘不会害你……”
“为什么？”我打断她的话，问她：“我这枚棋子不甚好用，为什么非得是我呢？”
我娘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我了。
“真真，我们想要一个同时拥有你和皇家血脉的孩子。”
我的心渐渐冷了，猜到是一回事，可亲耳听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如果我真的嫁给了江鹤，你们又发现江鹤不是皇子，你们会怎么对我？”
我娘沉默。
“杀了我吗？”
我没等来回答，可我娘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眼泪忍不住掉下，我扭过头擦干净。
“娘，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也告诉我所有真相吧！说完以后，我们此生就不要见了。”
10
我跟我娘进了屋子，相对而坐。小翠和小七守在外面。
“你想说什么？”
我娘大概以为我是诓她，所以我告诉她我是重生而来，我前世死的有多惨。
一碗毒药灌下去，痛到骨缝了，生生疼了几个时辰面目全非而死。
我娘怔住了，我看见了她眼里的水光。
她到底还是在意我的。
“本朝开国有两位皇帝，一明一暗。几代过头，暗帝心生不满，凭什么他的功绩都是明帝的……”
“暗帝造反失败，当场自戕。我祖上跟着暗帝举世，世代只能生活在不毛之地，所以”
“所以你们才有了如今的谋划。”我补全了我娘的话。
“真真，你不知道那是怎样的地方……”
“我爹呢？”我打断她的话。
“你爹什么都不知道。”
那就好，总不算所有人都在算计我，欺骗我。
我起身，对我娘说：“不管你跟江霄做了什么交易，但是今日之后，你我母女情断，有生之年再不相见。”
说完我便毫不犹豫的离开，跟着小翠远走。
我娘到底是对我还有些仁慈，没有亲口说出更伤我的话。
从一开始，我的结局就是死。倘若我侥幸生下皇嗣，他们会杀了我，安插人在孩子身边，自小给他灌输仇恨。
仇恨会让人强大，让那个孩子理所当然去报复皇室，给生母母族无上荣耀来弥补可能的母爱。
小翠带着我光明正大的出城，顺利极了。
江霄比我想象的还要可怕，在京中浅浅待了些时日，便将势力渗透如斯。
出了城，我们的马车在官道上被拦下，来人竟是江垠。
我与他甚至未曾说过一句话，不知为何他会拦我？莫不是以为能用我牵制江霄？
“太子殿下，你是来捉我回去的吗？”
江垠的面容在灯笼微光下忽明忽暗，看不真切。
他说：“宋姑娘，你是自愿离去吗？”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有些愣住了，下意识答道：“是与不是，重要吗？”
“若你不愿，我自当救你于水火。”江垠答的干脆。
“为什么？”
“我答应过一个人，要让你按照自己的心愿活。”
是江鹤。
原来我那日那样荒唐的想法没错，他真的重生了，他是来赎罪的。
怪不得，怪不得他那么坦然赴死，不曾有丝毫辩驳。
小翠扯了扯我，目带警告。
可是，这世上已经没有能够牵绊我的人了。
“我想离开，不是跟他们一道，是我自己离开。”
“好！”江垠应了我。
他带来的人纷纷从暗处现身，将小翠他们几个人团团围住。我找准时机从马车上跳下去，被江垠的人接住。
江垠轻易带走了我，也没伤了小翠他们。
10
那夜过后，我让江垠将我送到了扬州。
我从牙行买了几个仆人，终日闭门不出，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又打仗了。
听说江霄御驾亲征，将我朝打得节节败退，怕是很快就要打到京城了。
江垠派人来问我，要不要给我找个安稳的地方生活。我婉言拒绝了。
我知道他的意思，江南多富庶，江霄夺了幽州，下一步就是江南。
但是，他想要民心，想要钱财支持，便不会在这儿多做什么。
四月的时候，我难得有兴致，去山寺脚下赏了桃花。回程路上，便觉不对，路上多了许多马蹄印和车辙印。
到了城门脚下，看到里面的兵士，便知猜想成真。
江霄进城了！
城门口例行检查的士兵没为难我，看了我一眼，便让我进去了。
江霄肯定知道我在这里了，说不定已经在我那小院子里等着了。
我脑子里有些乱，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他。
“还不下来吗？”
我看着扯开帘子看我的江霄，才发觉马车已经停下了，他伸手朝我递来，要拉我下车。
“江霄，我对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放过我吧。”
江霄的脸沉了下去，“宋真，你休想！”
他身体力行，将我带走，困在他的住处，好吃好喝的伺候我，除了不能离开。
江南的富绅原是要同江霄谈条件的，可江霄直接挑了一户灭门取财，余下人不敢再多言，纷纷奉上家财。
下旬，江霄又要出征了。临行前，他来见我，说等此事了了会让我做他的皇后，让我等他。
小翠又拨到我身边伺候了。
她日日在我面前说江霄的好话，说江霄为我做了多少，说江霄对我是真心喜欢。
她越这样，我也觉得这里头有阴谋，对江霄的防备更深。
11
天凉了。
十月的时候，江霄打进京城，将皇室的一干人等都关进了宗人府。
不久，萧锐带人来接我，光明正大唤我：“皇后。”
我算是哪门子的皇后，如厕还得两个人守着，无半分尊重可言。
十一月，我进了宫。
十二月，我与江霄大婚。
我成了名正言顺的皇后，我爹也升了官，捞了个有实权的官位，倒也风光。
我娘的族人得了特赦，从不毛之地迁居江南，我娘也成了一品夫人。
小翠如愿嫁给了萧锐，做她的将军夫人。
好像所有人的结局都很好。
我应该开心的，可我越来越觉得透不过来气，好像心上压了块大石头。
除夕后，我病了。
我的病越来越严重，江霄让人将奏折都搬到了椒房殿，日日陪着我。
太医开的药越发多了，寝宫内都被药腌入味了，但我的病始终不好。
病的严重意识不清的时候，我告诉江霄，我是自己喝了毒药。
后来我清醒的时候，江霄问我，我告诉他：“是真的。我不喜欢你，不想跟你绑在一起，不想困在宫里。”
“宋真，你没有心！”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江霄的泪。
原来他也会落泪。
我陷入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意识却是清醒的。
江霄一如既往来陪我，太医告诉他，如果没有解药，我可能会永远沉睡再也不醒。
他发了很大的脾气。
开始有很多人来为我诊治，可我的情况还是越来越糟。
江霄变了，照顾我的宫人说他阴晴不定很吓人，朝中大臣被他杀了很多。
他怎么学江鹤了呢？
有人说，可以说一些我在意的事情给我听，说不定可以激发我求生的意志。
江霄信了，日复一日给我说故事。
其实就是些陈年往事。
他说他当时把我带回邺城王府不是想利用我，是要把我带回去当媳妇的。
他说我是他早就定下的妻子，他已经看了我很久很久，他早就喜欢上我了。
他说他是暗帝的后人，每一任皇子都有一个暗帝的后人，端看他们能不能抢回皇位。
他还说，每一任暗帝的后人都会选一位梁族的女子成亲，我是他从小看中的妻子。是梁族有了异心，觉得他争不过江鹤，舍弃了我和他。
他说了很多很多……
我又做梦了，梦到的都是江霄。
他听到我与江鹤定亲，去质问梁族族长。
他想来京中见我，被我娘拦下。
他听闻我死讯，悲痛落泪。
他与敌国勾结举兵反叛，是为给我报仇。
他杀了江鹤后，宣告世人我是他的皇后，他唯一的妻子。
……
“真真，你都能听到对吗？”
我想告诉江霄我能听见，可惜我不能。
我后悔了吃下这个药，想以假死遁走了。
12
江霄听闻崇光寺的主持有大造化，请他来为我看看。
他喂我吃下一颗药，在我眉心轻轻一点，我便醒来了。
“真真？你怎么样，还难受吗？”
我冲着江霄笑了笑，“我没事。”
崇光寺的主持合手念了句佛号，“宋施主，前尘散去，莫要执着。今生缘分来之不易，当珍惜。”
他说完，自行离去。
江霄满眼血丝，整个人都憔悴了许久，我主动拉着他的手，笑道：“江霄，你以后只能有我一个，不然我就让你再也找不到我！”
“从来都只有你。”
江霄抱住我，像抱住失而复得的宝物，我也终于释怀。
次日早朝，江霄下令空悬后宫，只我一人。
给我毒药的那个人也查到了，他根本不是江垠留下助我逃走的人，而是梁族的人。
梁族与我没有感情，想要杀了我，再送一个梁族女子进宫。
我吃下的不是使人虚弱假死的药，是真的会让人五脏六腑俱衰弱的毒药。
差一点，我就要错过幸福了。
我娘为保梁族，让梁族送来提议的人，并带着我爹致仕了。
一切终于都尘埃落地。
次年，我生下皇长子，江霄下令封他为太子。
看着他小小的躺在我怀里，我心里充满了幸福。我失去的一切，好像冥冥中以另外一种方式还给我了。
江鹤番外
我亲耳听到我爹跟皇后做了交易，要把我“卖”给皇后。
他们精心布局，在我落水后狸猫换太子，让我代替真正的皇子入宫，当他们的傀儡。
我处处学习另一个人，隐藏自己的喜好，当一个听话的傀儡。
入宫后，我便没有欢愉的时刻。后来，皇上下令让窈窈做我的妻子，我心中很欢喜。
可是，太多人盯着我，我不敢对窈窈好，我怕他们伤害窈窈。我想着，等我登上皇位就好了。
等啊等，我当上了皇帝，我满心欢喜准备与窈窈说清楚真相，可是姚相知道我不是真的皇子了。
万般无奈，我立了姚悦为后，打算扳倒姚相再补偿她。
围猎回来，窈窈死了。
我不想再做这个皇帝，做一辈子别人的替身了。
三年后，江霄谋反，我不作任何反抗，任由他取走江山取走我的命。
我没想到我还能重生，重生在皇上赐婚后。
窈窈离开京城去扬州了，我知道她定也是有了此等奇遇，所以我什么都没做，甚至助她一臂之力。
送到江霄面前的证据不够，我亲自补上了一些。窈窈想要我的命，我便给她。
我只是担心，我死后没有人保护窈窈。所以我给假温垠写了信，求他庇护窈窈。
皇后知道母家算计假温垠，想让他当傀儡皇帝，才算计了这一出，定然也给了他足够的依仗。
他答应了。
皇上判了我斩首，他在我死前偷偷见过我，说他知道皇后做的事，说他会庇护温氏。这就足够了。
我行刑那天，窈窈来看我了，我对她说了对不起，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
如果当初我听见我爹和皇后密谈的时候反抗，如果我还是温垠，我和窈窈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江霄番外
宋真不知道，我很早就认识她了。
我自小便在军营里摸爬滚打，概因父皇偏爱皇后母子，不肯给我们这些皇子皇女半点好颜色。
母妃满心满眼都是父皇，对他言听计从，不知父皇几次忌惮我，想要除去我给江鹤铺路。
十岁那年，我随母妃出宫省亲，遇刺杀。
母妃死，我有幸逃脱。
是宋真，她握在手心里，沾了汗渍的银块儿救了我。我听到她对身旁的丫鬟小声心痛，“那是娘亲给我的压岁钱。”
我跟在她身后，看到她进了家门，晓得她叫宋真。
回宫后，我开始讨好父皇，蛰伏势力，韬光养晦。
我以为我的速度够快了，可是父皇给她赐婚了，赐婚对象竟是江鹤，我的宿敌！
宋真身边的丫鬟是我送过去护着她的，所以我暗自下令，命她撺掇宋真离开，我好借此得偿夙愿。
我们遇着了！
她不信我，我亦不能吐露实情，只盼大事得成，我们长长久久的在一处。
我带她回了王府，仅去军营商议要事的几个时辰，她便逃了。
再见时，她凤冠霞帔站在江鹤身侧，与我近在迟尺却如隔天堑，我忍不住顷刻间揭露江鹤的身份。
江鹤下狱，她沦为全城笑柄，我想安慰她，告诉她我会娶她。不知为何，她待我那般不假辞色，好似我是天地间最十恶不赦之人。
后来，父皇寻回真的皇后之子，欲除我而后快，我不得以反了！
几年征战，我成功登顶皇位，第一时间便立宋真为后，我唯一的妻。
可我未曾想，她厌恶我至此，竟服毒自尽也不愿做我的皇后。
我找了许医士，都不能救她，我只能祈求满天神佛，把她还给我。
真可笑，一个不信神佛的人竟寄希望于满天神佛！
如此许久，宫人来报有大师不请自来。我原是试试，未曾想竟当真予我得偿所愿。
想来，上天还是厚待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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