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姐姐们要是好奇,给公子常喝的酒里下蒙汗药就是了,到时候公子任凭姐姐们搓圆扁直,岂不快哉。”
刚被妈妈拒绝做新衣裳的我撅着嘴听到姑娘们正讨论轻衣的样貌到底是如何好看、衣服如何脱俗,一时嘴快吐槽。
刚下楼准备去找公子的妈妈听到这话立马把我拎去房间好好教育一番。
我做鬼脸朝妈妈吐舌头,满不在乎,反正我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屁孩,说什么都是童言无忌。
不过我打开门时却发现一身月白的公子站在妈妈房门前,帷帽下溢出声轻笑。
“枕渔很好奇我的相貌?”
“不不不,不好奇。”
我在依楼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轻衣。
姑娘们都说公子是天底下最善解人意、温文尔雅的人。
可我知道,她们心里谪仙般的人物却是个杀人如麻的狠角色。
八岁那年,我偷溜出去玩,打更人打了三更,回依楼路上,我面前掉下来个浑身是血的黑衣人。
我吓得尖叫。
抬头看到屋顶上翩翩而立的轻衣手持沾血的长剑,随即反应过来立马躲到旁边的柴堆里,双手捂紧嘴巴不敢出声。
人怕到了极致,我的双手突然抽出水草般的物体,把自己裹了起来。
乍一看,与那堆柴火无异。
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也许上天听到我的祈求,也许帷帽遮挡他的视线,轻衣并没有找到柴堆里的我,随后走出巷子,没了踪迹。
自那日起,我看到轻衣便会不由自主浑身起鸡皮疙瘩,表面风平浪静,实则内心慌不择路。
我不知道的是,轻衣很早便开始注意到我了。
我不明白,我性子暴躁、脾气又臭,简直是个不怕天不怕地的混世魔王。
这样的我他理应是看不上的。
可几年前的那夜,我手上伸出水草的神奇技艺引起了他的兴趣。
“跟我去个地方。”
我不情不愿跟着轻衣离开依楼,来到座大院前,门上牌匾写着“靖平王府”。
小厮领着两人穿过长廊,拐过客房,后花园里正举办赏菊宴,世家公子小姐齐聚一堂,热闹非凡。
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景色。
锦衣华服、曲水流觞,正是吃蟹的季节。
几人一桌或推牌九或以菊为诗或掰螃蟹,还不没尝过蟹黄的美味的我直勾勾地盯着一位小姐手中的螃蟹。
突然觉得手上身上很痒,我边挠边回头对轻衣说:“公子,我想吃螃蟹。”
目光落在我的手臂上,轻衣说道:“想吃?自己去湄河里抓。”
他把我提溜去城外,我一路上咬他打他都没使轻衣放手。
那种像有毛毛虫在血管里咬噬自己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我渐渐放弃挣扎,索性撩起衣袖露出白花花的胳膊。
红血丝枝藤缠绕,遍布整条手臂,而且又痛又痒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我以为自己得了什么绝症,眼睛一下子红了,嚎啕大哭。
“公子,我是不是要死了?呜呜呜,我还没吃过螃蟹,也没做过花魁,我才十岁就要死了。”
“不过还挺幸运,公子把我从湄河捡回家,现在死在这里,我也算落叶归根,死得其所了呜呜呜。”
轻衣脚步一顿,“嗤。”
毫不留情,把人丢进水里。
“哇,公子我还不想死!”
我在河里扑棱了好几下,发觉自己似乎无师自通。
双手再度抽出水草般的枝条,我浮在水里如鱼得水似的,河水还能缓解痛痒。
天色渐暗,墨黑的长发如同湄河里的水草般漂浮在河面上。
夕阳最后一缕光照拂在我的头发上,波光粼粼。
直等到身上不再难受,水草缩回去消失,我才用手扒到岸边。
眼前出现双黑色靴子,微微抬头看去,是完全陌生却又好看的脸庞。
一向不以真面目示人的轻衣头回主动摘下帷帽,那副面容,我暗自感叹,他不去做小倌可惜了。
“抓到螃蟹了吗?”
轻衣的眼睛像泼墨卷轴上最出彩的一笔,深邃不见底。
腿上传来不轻的痛感,我弯腰将咬人的东西拽出水面,献宝似的将其递到轻衣面前,浸了水的眼睛更加俏皮灵动。
“公子,这只螃蟹挺肥,蟹黄一定很好吃。”
见轻衣不说话,我悄悄边上岸边拍马屁。
“我就知道公子不会随便把我丢了,公子如此面慈心善,枕渔好佩服您,以后做牛做马都要报答公子救命之恩。”
湿哒哒的衣服不知为何一上岸衣裳竟自动变干,我好奇地在轻衣面前转圈圈,很是兴奋新奇。
我没发现,轻衣的眼神暗了暗。
“从前看到我真容的人被我杀了,枕渔何故如此高兴?”
我讪讪一笑,摸摸后脑勺,战略性后退,“公子,我刚才什么都没看见,真的。”
“别怕,我们枕渔长得这么好看而且聪明,我可舍不得你死。”
望着轻衣像我看螃蟹般危险的眼神,我觉得自己如果是只螃蟹,那肯定是湄河里最肥美的那只。
“公子,我以后再也不吃螃蟹了,也再也不妄议您只可远看不可亵玩的容貌。”
我很有求生欲地表达她的态度。
心惊胆战着,我怀疑自己双臂上的秘密被轻衣发现了。
果然下一秒,轻衣抬起我的手臂,撩开我的衣袖,白皙光洁的皮肤看不出一丝红痕及肿块。
“你是我从湄河上捡来的,听说湄河里有不少爱吃小孩的妖怪,你能活下来真是命大。”
“那是我的幸运,谢谢公子救我一命。你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之后唯公子马首是瞻、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我朝轻衣弯腰鞠躬以表诚意,内心哀求着他千万别问自己手上能变出水草的事。
可越不想来什么就会来什么。
“枕渔,你的手......”
2
轻衣没再说话,带着我回到依楼,楼下的姑娘们都朝我投来艳羡的目光,我心里却在打颤。
公子不会把我关起来做研究或者把我抽筋剥骨吃她的肉以求长生不老吧。
“跟我进来。”
轻衣在依楼有专属的房间,这还是我头一回来这儿。
听说以前有姑娘躲在轻衣床上,香肩半露,被他面无表情丢出去,那姑娘就没脸继续在依楼待着了。
进去前我还认真观察四周是否有人,多希望妈妈叫住我去伺候姑娘。
我保证绝对乖巧听话,认认真真为姑娘们梳头蓖发。
轻衣房间的走廊上空无一人,我故意慢吞吞地走着。
直到轻衣回头,似疑惑我为何走路奇慢无比,我才不情不愿地才走进去。
轻衣伸手拧了下柜子上的花瓶,柜子便向两边移开露出幽黑的暗道,朝我示意跟他下去。
走过漆黑的楼梯,绕过几个弯,轻衣拿出一块令牌放在石门上旋转,很快明亮的光线照得我睁不开眼。
原来依楼不只是花楼,这座楼底下别有洞天。
各式各样的兵器、书卷、乐器、珠宝,路过像仓库的房间,隐约能听见兵器碰撞的声音。
“这里是我最大的秘密。”
好听低沉的男声回荡我的耳边,我瞪大眼睛蹲在地上抚摸那张名为清波的古琴,早就流失人间的珍宝出现在这儿。
从小的耳濡目染,我对琴很感兴趣。
可我还只是个顽劣的小丫头,妈妈觉得弹琴是需要心平气和的,不适合我这么闹腾的性子。
不舍得我碰坏楼里名贵的琴,便让姑娘们教我跳舞,好消磨我旺盛的精力。
我扬起嘴角,“公子,我想学琴。”
“可以,但你要答应我的要求。”
我点点头,立即拉着轻衣求他手把手教我。
这回了到轻衣的指导,我都能想到妈妈看到我端庄弹琴时惊讶的表情。
“枕渔,我教你是有代价的。”
“代价就是,要成为依楼的头牌,为我做事。”
我不以为然。
我从小长在依楼,自小就知道自己的归宿必定是成为楼里的姑娘,每日卖笑迎客,我看看就会了。
“不止是接客,必要时,杀人越货、放火劫狱也是常事。”
“嘶。”
琴弦割破我白嫩的手指,心悸不已。
“我知道你的秘密,你的手能生出水草一样的东西,我需要你帮我做事。”
“比如审问犯人时用水草封住他的呼吸,让他为了活下去而心甘情愿地说出他的秘密。”
如此可怕的话被他轻描淡写说出来,脸上无波无澜,像是闲话家常般平静。
八岁的我见过最可怕的事便是目睹轻衣杀人,殊不知公子轻衣才是最可怕的存在。
而我,似乎无路可逃。
“枕渔,我说过的,见过我真容的人都死了,你想成为下一个吗?”
“不,不想,公子说什么枕渔都会照办的,请公子帮我保守秘密。”
我的乖巧听话让轻衣很满意,他替我的手指上药时却惊讶地发现,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快速愈合。
轻衣假装没看见,为我上药后继续教我练琴,有时也会教我习字、茶艺。
最多的还是在轻衣的指导下,我学习如何使用那水草灵活地攻击别人。
妈妈常安慰开导姑娘们一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想,这句话真是至理名言。
至少我平安地活到了十五岁。
只是很奇怪,自从那日身上发痒开始,我每月的那日都会浑身奇痒无比。
轻衣在楼底单独为我辟出间屋子,里头有盛满新鲜湄河水的浴桶。
只要泡一泡,我的皮肤便会更加光滑细腻,也能缓解痛痒。
我问过轻衣为何我会有这种病。
公子说他是在泉城外的湄河上游捡到了尚在襁褓中的我。
见我不哭不闹还会朝他笑,觉得甚是有趣,便把嗷嗷待哺的我带回依楼丢给妈妈养。
轻衣说我是幼时在湄河里泡了太久,被河里的妖怪做了法,身子离不开湄河水了,所以才会被水草附身。
以前年纪小没发作,以后说不定会越来越严重,总有一日湄河水也会失效。
有一回,我在泡完湄河水后,惴惴不安问道:“公子,我真的是人,而不是妖怪吗?”
“枕渔,以后莫要问这种子虚乌有的问题,若有人质疑你的身份,你杀了他便是。”
我害怕极了,紧紧抱着轻衣的大腿。
在我心里,轻衣是无所不能的,既然他知道湄河水能治自己的病,那以后也能保证我的人身安全。
我不喜欢杀人,八岁那年杀人如麻的轻衣是我一辈子的阴影。
于是,狗腿的我努力变得温柔端庄,跟依楼的姑娘们一样,唱曲弹琴跳舞样样精通。
此外,我还学着做饭,只要轻衣喜欢什么,我就学什么,只为讨他欢心。
“公子,我做了龙井茶糕,你要不要尝尝?”
“公子,今天我弹琴有贵客赏了我一锭金子。”
“公子,你累不累?我给你捏捏肩。”
“公子,我的水草用得越来越好,它能帮我端茶递水,还能叠被子呢。你什么时候让我帮你去审问犯人?”
轻衣总是淡淡一笑,接受我的所有讨好,即便是别有用心,他也装作不知道。
我及笄那天,有人一掷千金买下我的初夜,足足两千两黄金。
我自豪地对轻衣说:“公子,枕渔是不是很厉害?”
轻衣没有说话,只盯着我欢喜的脸庞,眼神鬼神莫测。
“你若不愿,我不强求你去接客。”
“可您当初教我弹琴,不就是为了让我接客?”
可不是这种接客。
一向稳重的他胸闷气短,后悔当初没把话说清楚。
见轻衣不再理我,我高高兴兴回房间准备沐浴更衣,让妈妈给我化个最美艳的妆容。
听说晚上来的是位皇亲贵戚,弱冠之年,仪表堂堂尚未婚配。
蛾眉淡扫,朱唇含丹,镜子里的我当得起“国色天香”四字。
妈妈给我梳头,有些感慨道:“我以为公子看重你,疼你,断不会叫你去接客的。枕渔,你可想好了?”
“这是妈妈以为的,公子可没说看重我,疼我。”
我嘴上不承认,可心里却是有所期待的。
我以为自己对轻衣而言兴许与别人有点不同。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挽留我。
哪怕说一句不要去也好。
我不想听不强求的客套话,搞得是我发小脾气一样。
明明是他自己说的,培养自己就是为了接客啊。
可我为何现在胸口像裂开一样,疼疼的,比发痒时还疼。
“楼里很多姑娘都喜欢公子,但公子像座菩萨似的稳如泰山。”
“枕渔,过了今天,还是把不该有的心思收起来吧,免得最后伤了自己。”
妈妈是看着我长大的,她在依楼待了二十年,看透了男人和世界。
我知道,我在她心里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天真烂漫,一腔热血。
她不忍心如花似玉的我一头栽在不该的地方。
“我知道的,妈妈。”
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暗淡,强行压制住眼底即将翻涌的泪水,声音闷闷的,打不起精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