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天彻底大亮。
惨白的日光从洞口倾泻而下,丝丝缕缕的雾气横挡在半空。
浓重的水气中,染枝的面容逐渐模糊,最后消散。
点点银色光点在我周身跳跃。
我愣愣地坐在原地,眼泪堆积在眼眶,摇摇欲坠,我一眨,便是一道泪痕。
耿介这时候递过来一个东西,他的嗓音清澈:「或许……染枝并没有走。」
我抬眼看去——
那是染枝手腕上的铃铛,被耿介提起来,摇晃中发出「叮铃」的脆响。
他一松手,我下意识去接,不曾想那铃铛竟然叮叮响着飞起来。
它似乎颇为雀跃,晃悠悠的绕着我转了好几圈,最后才停在我的发髻上。
我几乎是颤抖着开口:「……染枝?」
那铃铛从我额角滑下碰了碰我的脸。
是了,是了。
感受着脸颊边冰凉的触感,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在昏暗的洞穴,浅淡银光的笼罩下,我又哭又笑不知悲喜。
我带着小铃铛逛了好多个集市,我滔滔不绝,仿佛要把这世间所有的新奇都介绍给它。
像是在尽力弥补什么。
我口干舌燥地坐在京城护城河边的时候,心里像是空了一块,说不上来的感觉。
就好像我拼命在往砂石里灌水,妄图恢复那片安静湛蓝的湖泊,努力许久,砂石终究还是砂石。
小铃铛安安静静的停在我的肩窝。
夜间的河面上一捞一把被揉碎的星。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这不过是耿介为了哄我开心使的小把戏,只要把铃铛上覆盖的真气抽去,它就变回了一只普普通通的铃铛,不会绕着我转圈,不会累了停在我身上,不会在我喊「染枝」的时候碰碰我的脸。
「但你还是选择相信。」耿介在我旁边坐下,「你喜欢这个小把戏,不是么。」
我一转头,他眉眼带笑,手上一根红彤彤的糖葫芦怼到我嘴边。
甜丝丝的味道在口腔弥漫。
耿介就这样笑着,伸手把我头上的呆毛压下,然后用力把我拉近了些,在他眼里,我看见了被月辉笼罩的自己。
他前所未有的认真,毫厘之间,我感觉星星点点的渔火仿佛骤然黯淡,他拽着我,我便自愿抛去一切。
「你要相信,万物皆有回转。」
我眼睫扑朔,抖落几点泪光,恍惚间我仿佛看见染枝穿着他那艳丽繁复的羽纱袍,腕间系着精妙的铃铛。
他好似回到了从前少年时的模样,奋力奔跑着,脚下是广袤的草原,是无边的山河,他无拘无束,回眸挥手间,一派恣意潇洒。
我猛地抢过耿介手里的糖葫芦咬了一口,然后抓起那颗铃铛抛向半空。
耿介心领神会,一道凌冽的真气破空而出。
璀璨的银光刹那间胜过了万家灯火,连日月星辰也不及它夺目。
在这光芒照耀下,我近乎急切地吻上他的嘴角,唇齿间尽是山楂混着糖的酸甜。
穿过京城,便离扈江山不远了。
我一路上跟耿介走走停停,也耽误了不少时间,等到扈江山脚下的时候,已经过去十余天了。
站在扈江山脚下,我抬头,只觉得山顶白的刺眼。
耿介摁下我仰起的脑袋,拿羽缎斗篷把我裹得严严实实,连视线都被毛茸茸的帽沿挡了一半。
我掐住他的手腕,恨恨道:「穿这个做什么,我又不怕冷,平白碍我脚步,麻烦。」
他幽幽的叹了口气,就着我的手把胸前的暗扣系好,然后低头偏要挤进不甚宽敞的斗篷之下,鼻尖相抵,他含糊地说:「扈江山遍地白雪,我怕晃了你的眼睛。」
我自知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得装作气急了咬破他的下唇。
他只顾着抿嘴笑,血沫浸的嘴唇嫣红,引得我又忍不住细细密密地吻上去。
听见耳边他得意的轻笑,我便知道自己算是彻底栽了。
到了山顶,果真是目光所及之处尽是雪白,我兴奋地踩出许多脚印,然后站在凌乱的雪地中,冲着不远处的耿介傻笑。
他也裹着雪白的披风,寒风卷着雪粒子擦地而过,我竟觉得耿介几乎要与这冰天雪地融为一体。
我跑过去捏住他温热的手掌,拿额头蹭了蹭他通红的鼻尖。
我说:「耿介!我们是不是还欠了一架?」
说完我平滑出去好远,跳起来朝他挥手,我的声音似乎回荡在整个山顶。
「小介——我准备好了!」
他应声跃起,朝我直冲而来,我抽出自己的佩剑横挡在身前。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我甚至都没看清他的动作,刀刃便洞穿了我的腰腹,剑身没入我的腹部——
被染的血红。
我低头,红色在雪地中总是格外刺眼,我呕出一大口血。
身后耿介双手颤抖着扶住我的肩,天旋地转间,我听见他强装镇静的嗓音:
「对不起,赵旧,我必须要毁了你的筋脉。」
嘁,对不起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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